汴京梦话+番外(220)
“陛下,欧阳氏此画当无轻慢朝廷之意,”冯京出班道,“此画仅为两只动物于道旁戏耍,恰在府衙门前,臣以为不当以区区一幅画引为罪责。”
“两只动物戏耍,怎如此恰好,正于公府门前,且一只是禽,一只是兽,”另一御史驳道,“此画居心为何,有目之人皆当明了。”
“还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够了!”赵顼霍然起身,将阶下伏低脊梁、言辞昭昭的一班臣子视去,嗓音冷寒,“那幅画是朕让她画的,是否影射朝堂,朕最清楚。诸卿言其放肆无忌、傲慢失礼,是否也在言朕放肆无忌、傲慢失礼?”
众臣惶然:“臣等不敢!”
赵顼道:“朕不管此画为何人画在石壁上,但攻讦一女子,诸卿大臣体礼何在?”
阶下一片死寂。
“此事就此为止,朕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此事的议论,更不想再看见关于此事的劄子。”赵顼重坐下去,口吻沉厉道。
阶下静寂半晌,方又有人站出,换了事情陈述。
皇帝对于王安石及其妻子的偏袒赫然显露,即便如此,也无人敢于再就此事触怒天颜。
崇政殿奏对延续至近午,下了朝,内侍近前向赵顼道:“图画院郭熙在殿外候了一上午,官家是否要见他?”
赵顼脚步迟滞,神色倦了倦:“怕又是来替欧阳夫人求情的罢——你去对他说,朕不欲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教他安心。”
“是。”内侍领旨退去,忽被唤住。
“还有,传欧阳夫人进宫。”赵顼道。
欧阳芾并非头次入垂拱殿,这处天子听政之所,嘉祐年间,她因活板印字一事接受仁宗召见,彼时殿内除仁宗外,韩琦、富弼等宰执之臣亦在旁列。
如今赵顼却将旁人尽数挥退,仅留下两名垂目敛息的内侍,形同虚设。
赵顼静坐于书案后,见了欧阳芾容色一如往昔温和:“夫人来了。”
“陛下,妾身有罪。”欧阳芾跪于他面前。
赵顼沉默须臾,道:“大理寺已经查明,作壁上之画者另有其人,夫人并无罪责。”
“原画确为妾身所作,妾身无言辩解。”欧阳芾低首。
“朕已昭告群臣,此画为朕令夫人所作,夫人毋须承担任何责任。”
欧阳芾闭了闭目,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再抬首,她视向赵顼:“官家何以偏袒妾身至此?妾身不值得官家撒谎。”
那幅画并非赵顼命她作的,而是嘉祐年间她见到官府门前鸡犬相斗的场景,甚觉有趣,随手将之画下。后收藏于书阁,给许多来家拜访的客人看过,若言追究,她亦不知该向何人追究。
“......妾身不但言行失当,更为夫君添了麻烦,妾身无颜领受官家好意。”
是啊,她何以令他偏袒至此。
赵顼忆起两日之前,同样伫立此殿中的那位师臣,他曾以为他的脊梁不会为任何人弯下。
「是臣累她。」他向赵顼拜首,「他人所针对者,无非臣一人而已,望陛下允臣辞去相位,内子无辜,还请陛下宽恕。」
该是谁在累谁。赵顼手底压着那幅灵动纯粹、生机勃勃的画稿。
一直是他自己在累别人。
第75章
家眷德行不修,宰执难辞其咎,弹劾王安石的劄子与批责欧阳芾的劄子一并呈至赵顼面前,赵顼当然清楚他们想做甚么。
真假虚实在悠悠众口之下何其脆弱而无人关心,纵使那幅画非欧阳芾所作,可既因她而起,缘何不是她故意示与别人,授意他人画在壁上。
王安石太明白这点,连相位也甘愿辞去,变法也退居其次,只为请求赵顼勿牵罪于她。
赵顼自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让欧阳芾获罪,王安石定会请辞,让王安石辞退,变法又将举步维艰。
故他不教欧阳芾以实言相告天下,宁以自身为信全其声誉。他谁的罪罚也不施予。
“朕只是......想弥补过错,”赵顼道,“朕让王卿受了太多委屈,又让夫人受委屈,朕......很惭愧。”
船只一旦破浪出海,便连舵手也无法全然掌控方向,只能顺势而为,战战兢兢。
欧阳芾步出垂拱殿时,郭熙正在殿门外等候,瞧见她的身影,欲言又止。
欧阳芾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责我。”
郭熙闭目,吐出一字:“好。”
愧意霎时翻涌,欧阳芾道:“抱歉,师傅,我......”
“莫说傻话,”郭熙道,“此事你亦无法预料,毋须自责。”
“是。”她焉能不自责。
“依我看,定是那帮顽固老臣暗中指使,栽赃陷害,变法变不成他们便高兴了!”章惇拍案,愤切道。
“简直无耻之尤,”曾布接道,“我立即奏请官家,彻查此事,非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