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15)
章惇目光在她面容上迟了迟:“那你......”
“我无事。”欧阳芾解释。
她确该无事,不然不会当日惊魂甫定,便迅速将对方模样画出,还于傍晚匆匆唤他前来。
“此人面庞白皙,不似每日下田耕作的农户,且众人散去时我又观了他眼,他未与旁人一道离开,反是转进条巷口没了踪影。”
“此事你可告知王相?”章惇问她。
“没有,”欧阳芾实言,语调忽而犹豫,“他已很忙了,我仅仅是猜测,且怀疑之人又为求告的乡民,万一最终证实对方清白......”
章惇明白了。
蓦地扬了扬唇,抖着那张工笔细致、惟妙惟肖的人物画像道:“我与王相相比,确是清闲许多。”
慢条斯理的调侃,听上去像讽刺,然无丝毫怨怪在内。欧阳芾笑道:“你若有法子帮忙查查,便算我拜托你,日后定当好好答谢,若无法子,今日这顿也当我请你,耽误了你的时间,依旧向你道声谢。”
她请求他、拒绝他时,皆是这副好言好语又好脾气的模样,章惇倏地闪过念头,想知她在王相面前,是如何同对方争吵的。
“不必了,”将画折了两折,收入袖间,章惇起身道,“此事关系重大,今日已惊动官家,那帮顽固老臣又借此在向官家絮叨新法不是,趁着耳朵还未生茧,我先去将你说的这人查上一查,若真能查出些甚么,便是天大的喜讯。”
“那便多谢子厚了。”欧阳芾起身道。
“感激之词留着日后再言罢,万莫以为一顿饭便可将我打发了。”
“你说要甚么,我能给俱给,纵使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下来。”得知他有法子查,欧阳芾亦放松不少,嘴里又开始不正经。
章惇笑了一笑,却不接话,饮尽盏里清酒:“走了。”
纵马驱驰回家,将身上衣袍褪了,换了套简便袍服,章惇立于铜镜前,正理着袍领,妻子张氏自里间步出,关怀道:“这么晚了,怎还要出门?”
“有些要紧事,今夜须往东明县一趟。”章惇顺口答着。
连夜奔波,张氏不由心疼起丈夫,眸光从对方身上落至旁侧堆了衣物的案几,衣裳边有张折了两折的宣纸,借由灯火隐约可见是幅墨画。
张氏好奇将之拾起,章惇亦未阻拦,由她展开端详。
那是幅形象细腻的人物画,五官轮廓虽不突出,然栩栩如生,特征显著,教人一眼便印象深刻。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这是女子手笔。
“听闻欧阳夫人曾为天子作人物画,想来与这幅画相比更胜一筹。”张氏状若无心道。
“大略是罢。”章惇道。
“......夫君是否还念着她?”
“念着谁?”
“......”
沉默稍许,章惇亦无打破沉默之意,终是张氏先妥协道:“夫君往后还是少流连声色罢,又无法娶那些女子,何必纠缠不清,想来对那女子亦非好事。”
章惇心道,我何来纠缠不清,嘴巴上道着:“好,我知道了。”
约略是敷衍,可张氏素来劝不动章惇,便也无意再劝。
马蹄驱驰于官道,夜色如浓稠墨汁倾泻于顶,一缕天光也找不见,待晨曙熹微,雾气沾染了叶尖也沾染了奔波者的衣袍。
十日后,案情查明,时任知东明县事贾蕃故意将原无役钱负担的四等户升为需纳役钱的三等户,民户诉告无门,迫于无法而至时任宰相的王安石宅邸陈诉冤情。
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赵子几于调查此案过程中发现,贾蕃非但擅自升民户等,且犯过许多其他罪行,如贷借官钱与手力、因同天节沽市村酒,创买部夫席屋等事。
故王安石于天子面前道:“知东明县贾蕃,好附流俗,屡犯罪责而不知悔,近枢密院选差勾当进奏院,更为用人失当,愿陛下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台谏杨绘、刘挚为贾蕃辩护:“畿民有诉,而苛刻之人反怒县官,以不能禁遏民怨为罪,却是何故?”
杨绘、刘挚为贾蕃开脱罪行,不止因其同为反变法派,更因贾蕃为枢密使文彦博的学生,由于皇帝压制,文彦博等老臣不便公开反对新法,故授意贾蕃刻意破坏新法实施,惹民怨沸腾,而令新法无法继续。
曾布力争于廷,对杨绘、刘挚等指陈的募役法诸多不便一一反驳,对台谏官数次上章沮丧新法之举更为批驳,廷下,王安石单独奏对,欲对此事严查不讳。
“陛下认为,贾藩身为一小小知县,何敢阻扰新法?”迩英阁内,王安石肃立于赵顼面前,有条不紊且不容置疑道,“贾藩不过为人驱使,真正阻碍法令之人当为其师文彦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