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599)
六月的几条新政极为关键,他也怕再出变故,总要等到朝局稳定才能安心离开。
这大概就是他最后一次帮夜雪权,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皇兄”了。
夜雪权唇线紧抿,良久才道:“朕定不教你失望。”
两人之间再无交流,却都固执地不肯先离去。雨水顺着迎凤台的外壁点点滴滴地落下,一时竟犹如百鸟溅泪,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场平静的诀别。
最终却是魏俨先打破了僵局,从颜吾手中接了一把伞,低声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先送陛下回去,我送荣王出宫。”
颜吾应声撑开伞,上前搀扶住夜雪权;魏俨则撑了另一把伞,举到夜雪焕头顶。
两把伞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文洛站在后方垂首行礼,目送他们远去。
重央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这位温和沉稳的太医却似乎并未有太多感触。身为太医世家,不知掌握着多少权贵的难言之隐,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心如止水、宠辱不惊——就如同昔年文妃之死,虽不说有多见不得人的隐情,至少的确不光彩,但文家从未透露过半点消息。
文洛只是小辈,对当年之事所知甚少,文家的知情人更不可能乱嚼舌根,所以夜雪权唯一的消息来源,只可能是楚后。
没人知道楚后当年究竟看到了多远的未来,但她将自己局中的每个人都看透抓牢,只给必要的人留下了必要的嘱咐,单凭着人心就完成了这个跨越十余年的布局。
蓝祈是这个布局的起点,夜雪权是终点,而文洛只是他们之间一条隐蔽的、单向的连线,使得终点能直接指向起点;一旦这两个点被连接上,无论过程是顺利还是坎坷,无论他们以何种形式最终接触,这个布局都会被完成,楚后的预想也都会实现。
她根本不需要算无遗策,算得越细越精密,反而越容不得差错;而她只布下了零星的点,但这些点会随着时间和局势,自发地铺开无数因果,修正和补全她的布局。
从她将蓝祈送往云雀的那一刻起,这个所谓的“局”就成了一组自行运作的机关,不由她掌控,却能如她所愿。
所以直到夜雪权登位,文洛才恍然明白,他在庆化三十年的正月末发给夜雪权的那一封密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推到了怎样的一条路上。
他自认并没有错,对蓝祈的调理也尽心尽力;可等到一连串的惨剧最终落幕,他才意识到,他本该是最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人——只要他在夜雪焕入皇陵之前,把夜雪权供出来。
这个布局最精妙也最难破解之处就在于此,每个人在局中都只是一块看不到旁人的碎片,却又如齿轮一般环环相扣;只有当最后一环被触发,整个布局才会露出全貌。身在局中时,每个人都没有负担,心安理得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而当迷雾散去,彼此才能看清相互间的因果联系。
年轻的帝王是否也曾为此悔恨,文洛难以判断,但这的确是他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
所以从今往后,他也只有蓝祈这一个病患。
…………
“……容采。”
直到过了宣政殿前殿,魏俨才终于开口,“真冥亦有自己的苦衷,你……不要怨恨他。”
夜雪焕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随即摆起了一脸官方微笑,突然问道:“魏将军……和陛下睡过了吗?”
魏俨猝不及防,陡然停住脚步,脸涨得通红:“什么?!”
“看这反应,该是睡过了。”
夜雪焕退后两步,离开伞下,站到了细雨之中,一双凤目促狭地眯了起来,“怎么,睡都睡过了,还说只要和你保持君臣之义?魏将军多年苦恋,好不容易有个表现的机会,竟都没能抓住陛下的心么?”
“还是说……陛下是为了要你手上的羽林军,不惜主动献身?”
“……夜雪容采!”
魏俨的脸色倏然转青,怒道:“你胡说什么!”
夜雪焕不为所动,故作惊诧道:“难道……是陛下睡你?”
魏俨:“……”
夜雪焕拿他撒了一波气,心中总算舒坦了些,越发没头没尾地说道:“魏俨,我一直都是个很护短的人,你很清楚。”
魏俨一愣,又听他说道:“你既然睡了我哥哥,我就只能默认你是我嫂子。哥哥不讲情面、伤害手足,你这个做嫂子的不但不劝阻,还要纵着他胡作非为,难道不是你的错么?”
“……”
魏俨哑口无言,活活把到了嗓子眼的怒气又咽了回去。
夜雪焕以往也很喜欢调笑地喊莫染“妹夫”,但同样的玩笑落到他身上,却成了赤裸裸的羞辱和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