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421)

作者:小葵咕

即便是说着如此残忍沉重的话,他的语气依然轻缓和煦,似乎浑不在意遭人唾弃。反而是颜吾不忍再听,低声劝道:“您莫要这么说。三殿下四殿下都是真心牵挂您的,魏将军也……”

“容采和暖闻都只是不知情而已,日后知道了,怕是都要和我翻脸。至于魏俨……”

提到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笑容才终于敛去,漠然道:“他就是个傻子。”

颜吾听他生冷的口气,就知他已不想再谈,只能识趣地闭嘴。

纱帘外忽然有内侍细声细气地秉道:“王爷,魏将军给您送了酒过来。”

——当真是嘴欠,念什么来什么。

夜雪权刚要从浴池中出来,两条手臂正撑在池边,闻言突地一僵,手肘甚至都滑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魏将军呢?”

内侍答道:“将军尚要巡夜,送了酒就离开了,只叮嘱您饮过后早些休息。”

夜雪权这才放松下来,淡声道:“送进来吧。”

他年少时起便嗜酒,早就有睡前小酌的习惯,魏俨借着职务之便给他送酒也是常事,宫内宫外的人都习惯了。

内侍捧着托盘放到他手边,上面不过一壶一盏,说明魏俨的确只是送酒,没有要陪饮的意思。颜吾看在眼里,暗暗摇头,却也只能强作笑脸给他斟酒。

酒液倒出来竟是浅浅的水红色,扑鼻而来就是一股清凌凌的冷冽香气,不像是酒味,倒像是三九天里盛放的寒梅暗香,颇有雅趣。

夜雪权闻到这香气,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何酒?”

内侍答道:“听魏将军说,此酒名‘香故’。”

夜雪权怔忡片刻,嘴角竟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挥手让内侍退下。颜吾将斟满的酒盏递到他手中,轻声笑道:“魏将军果真对您挂心得紧,当初一句戏言,竟还真替您寻来了……”

夜雪权不置可否,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却饮了满嘴苦涩,苦到舌根发麻、头皮发颤,喉咙里还凉得犹如冰雪划过,两重刺激交错冲击,滋味实在不敢恭维;然而等到苦味淡去,那股隐藏着的清爽梅香便慢慢从鼻腔里溢散开来,一直沁到胸肺之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重央的酿酒业繁荣,各地皆有名酿,风味各不相同。其中也不乏苦酒,但大多是甜中带苦,苦得香醇可口,像这样纯粹以苦味为主调的,别无二家。

香故酒的起源据说要追溯到太祖年间,一东北酒商在江东尝到了当地以红梅花汁酿制的梅香酒,觉得十分对味,花重金买了配方,回了东北之后原样酿制,酿出来的酒却苦涩难以入口。酿酒师多方排查,最后发现问题出在原材料上——东北的红梅颜色更艳、香气更浓,花汁却完全没有江东红梅的清甜,反而苦得堪比黄连。

从酿酒的角度而言,这绝对是个失败的尝试,酿酒师却剑走偏锋,索性大幅提高花汁浓度,又加了诸多凉物,以寒佐苦,虽然味道更加可怕,但酒香也更加馥郁,冷冽得很有几分凌霜傲雪的意味。酒商闭眼吹嘘,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只有尝过极寒极苦,方能领略真正的梅香。

——换而言之,此酒喝的不是风味,而是风骨。

这一噱头引得无数文人附庸风雅,一边喝得迎风流泪,一边还要捂着良心说唯有苦寒才该是梅酒真正的滋味,甚至把江东的梅香酒都贬得毫无格调。有人说此酒“同为梅香,味道迥异,唯香如故”,故而得名“香故”。

香故酒曾经很是风靡了一段时间,名声一度传到了皇城之中,只可惜太祖以武立国,并不能体会文人的“风骨”,尝过之后评价其“有香无味、徒有其表”,如此酿酒实乃舍本逐末,含沙射影地把当时提倡文治的朝官都嘲讽了一通,说他们“穷酸腐儒就爱自讨苦吃”,香故酒就此销声匿迹。

后来两央分治,暴露了太祖穷兵黩武的弊端,自献帝之后便开始重视文治,但这香故酒却不曾跟着重新出现,大抵也是实在无人愿意为赋新词强吃苦了。

夜雪权几年前无意中读到过这段轶事,颇觉有趣,好奇这苦酒究竟是何滋味,然此酒本就昙花一现,早已失传了。随口与魏俨提过一嘴,也不知他是哪里找来的。

“魏将军有心了。”颜吾不知此酒来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光闻香气便知必是美酒。”

夜雪权默然不语,自己摸索着又斟了一盏,一饮而尽。

他虽并未与魏俨详细说过,但也知他必是自己查过、尝过,会送到他面前的,定是最正宗的香故酒。

他是个极偏执的人,明知是苦酒还偏要尝;可这世上却有人比他更加偏执,明知他要尝的是苦酒,还要自己尝过了再给他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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