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324)
皇帝尚未完全回复意识,太医都在忙进忙出,内殿里只有一个南宫雅瑜,其他谁也不让进去。
等到皇帝总算清醒,第一个叫进去回话的却是夜雪权。当日御书房里必有猫腻,夜雪权一直缄口不言,皇帝刚刚清醒就喊他进去,明显是要串口供了。
夜雪权没过多久就从内殿出来,被颜吾搀扶着,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涣散的瞳孔愈发黑沉,看不出一点情绪。
随后进去的是夜雪薰,一脸索然地进去,又一脸索然地出来,浑然无谓,仿佛里面躺的不是他亲爹,而是个从未谋面的生人。
夜雪渊进去的时间比前两人都久,里头隐隐都传出了低吼声,最后出来时狠狠甩上了门,眉眼间满是怒意,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玉恬悄悄伸手握了握他的小臂,他才算冷静了些,给夜雪焕使了个眼色。
夜雪焕会意,施施然进了内殿。
内殿里熏炉烧得正旺,一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暖意和湿味,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艰涩粗重的呼吸声在室内回响,夜雪极斜靠在床沿,两颊深陷,双眼混浊,斑白的发丝披散着,更显得稀疏败落。
他重伤失血,又昏迷十余日,本就极其虚弱,禁不起半点折腾;几剂猛药下去,几乎就是透支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直接把他耗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如今虽然意识清醒,怕也不过是回光返照;把几个皇子分别喊进来回话,实际上就是交代遗言了。
陈悭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捧着一碗参汤给他吊命。他伤在喉咙处,吞咽困难,一碗参汤到现在也没能喝完。
陈悭的神情越发悲戚,恨不得都要哭出来;而坐在一边的南宫雅瑜却脸色淡漠,手里把玩着茶盏,一言不发。
夜雪焕语调轻缓地说道:“父皇重伤初愈,许多事不急于一时,还是先保重龙体才是。”
夜雪极闻言冷笑:“朕这身子还能撑多久,朕自己心里清楚。”
夜雪焕不温不火地答道:“父皇若有教诲,儿臣洗耳恭听。”
“你这么有本事,朕还有何可教诲你的?”夜雪极阴沉着脸,又怒又讽地嗤笑,“朕可真是生了一群好儿子,一个比一个会败事,一个比一个盼着朕死!”
他情绪激动,嗓门一高就牵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费力地喘了几口气,若不是有陈悭扶着,几乎都要倒回床上去了。
陈悭赶忙给他拍着胸口顺气,口中说着“陛下息怒”,一面用眼角余光怨毒地睨着夜雪焕。
夜雪焕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这位父皇如此气急败坏过,心里并无同情,却也无甚快意。
——这场宫变之中,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赢家。
他这十余日中查明了不少事,比如金吾卫的确只是将计就计,假意谋逆,但方敬却是真的要报私仇,真的与刘霆联手,所以刘霆才有恃无恐;而金吾卫其余军官百口莫辩,稀里糊涂就与羽林军拼了个两败俱伤。至于方敬究竟有何私仇,谁也说不清了。
又比如反叛的东宸卫里也的确有楚家之人,但早已被夜雪极策反,只待谋害太子之后再反咬楚家,结果被夜雪焕横插一脚,连着刘霆的人一锅端了,未能成事。
再比如后宫那头的金吾卫里也有楚家的人混迹其中,要暗杀南宫雅瑜,好让楚棠楹上位;然而这批人实际上也已经被皇帝策反,借楚家之手控制夜雪薰,以此来牵制南宫家,必要时甚至连他都要杀,反正最后刘霆和楚悦之都可以背锅。
夜雪焕原以为皇帝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好在莫染够莽够强硬,否则夜雪薰和南宫雅瑜当真要性命难保。
他也总算看清了皇帝的意图,可笑夜雪权当初还和他讨论过皇帝究竟属意于谁,原来这位深谋远虑的帝王竟是谁都不曾属意,他们每一个都不过是任由摆布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弃,最后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继任者了。
这原是一个无比完美的一箭三雕的计划,他自己躲在争端之外,却可以一举剿灭刘家、逼退南宫家,再把罪名推给楚家,他本可以把历代皇帝都没能解决的三家权臣连根拔起;然而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失败了,这些个皇子当中没有一个愿意做个舍己为人的孝子,本该可以白捡便宜的夜雪焕冲得最积极,本该完全置身事外的夜雪权也不肯安分守己,就连他本该最信赖的金吾卫总领都叛了他,齐心协力破坏了他的布局,最后还赔了他自己的一条性命。
所以夜雪渊才如此愤怒,夜雪薰和南宫雅瑜如此冷漠,而皇帝自己则如此歇斯底里。
“父皇息怒。”夜雪焕淡淡应道,“儿臣自是盼着父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