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276)
银龙山脉南麓素以枫树闻名,冬日里红叶落尽,枫林已是一片枯败,但越往山上走,松树逐渐增多,积雪覆盖之下也能看出郁郁葱葱的绿意,偶尔有松枝掸雪的簌簌声响,更加衬得山中静谧,倒也颇有意趣。
蓝祈从未见过如此雪景,一时也有些新鲜,下巴抵在夜雪焕肩上,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两人虽然亲昵地贴在一起,却又似乎有些微妙的不自然;越接近山顶,就越是压抑沉闷。无论对于夜雪焕还是蓝祈而言,“楚后”二字都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哪怕如今心结已解,也始终无法彻底释怀。
就仿佛是在配合着一路的压抑氛围,天色越发暗沉,到了午后便絮絮地落起了雪。好在山阳面向来没有大风雪,倒不影响行程。
清早上山,傍晚才能到山顶;第二日沐浴焚香、祝祷祭拜,在山上斋戒三日,到第五日再下山,这是夜雪焕往年一贯的流程。他其实并不信鬼神之说,不过是做个孝子的姿态;所以虽然礼数周全,实际上却很敷衍。
但此番带着蓝祈上山却有些不一样的意味,比起祭拜,他更想带蓝祈去楚后灵前,也算是某种仪式和宣告。
蓝祈对楚后始终敬重,楚后却未必对他有什么善念。一想到自家小猫儿的一片冰心就这样被自己母亲践踏,夜雪焕便觉忿忿难平。他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蓝祈是他的心尖子,若当真有所谓的“在天之灵”,这大概就是他最想告知楚后之事。
——不论生死,楚后都是他的母亲,总要认一认儿媳的。
而蓝祈的心思却比他更加复杂,楚后交托给他的任务还尚未真正完成,他就直接甩手交给了夜雪焕;如今情正浓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万般宠爱,却总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楚后。哪怕只是去见一块牌位,也不由有点心虚。
——更何况,楚后的灵宫里,还有另一个他尚且无法面对之人。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山顶。早有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宫装妇人,带着四名婢女,在灵宫正门外迎接。
妇人名叫苏葳,是当年楚后身边的大宫女,夜雪焕自幼便喊她“姑姑”,算得上是半个长辈。
大抵是在楚后身边伺候久了,这老宫女也是一样的不苟言笑,看着就让人敬而远之。她身后的四名婢女也都青春不再,只有其中一个尚且年轻,个个低眉垂首,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侧。
山顶上大雪纷飞,夜雪焕便吩咐尽早安顿整歇,顺手就将蓝祈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倒是习惯成了自然,苏葳的眉头却明显蹙了起来;但毕竟主仆有别,不好明言,暗忖着要另找机会劝谏。
蓝祈也一直低着头,只在下马的瞬间偷偷瞥了一眼,呼吸便明显急促起来。
绿罗的长相只能说是端正清秀,绝谈不上美貌,与蓝祈也不甚相似。眼睛不如蓝祈水灵,肤色也不如蓝祈白嫩,加之年岁渐长,又常年在山顶灵宫之中,无心打扮,显得无比普通。若是去到江东,这样的长相简直一抓一大把。
可即便如此,蓝祈也能一眼认出她来。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与齐家断了一切关联,本以为绿罗在他心中与齐家其他人也无甚不同;可当真看到的那一霎那,竟无法克制地红了眼眶。
——那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亲,是在父母的偏颇和兄长的仇视之下,唯一曾与他真正亲近的姐姐。
他的确比一般人理智淡漠,可又如何可能真正无情;绿罗是他唯一向楚后开口救下的亲眷,感情自是深厚,可他自己竟都不曾察觉,以至于此时情难自已。
他不想让人看出异常,将兜帽扣低了些,缩在夜雪焕身后,随着他一路进了侧殿。
灵宫占地不大,前殿供奉灵位,两边侧殿是给前来祭拜之人的休憩之所,后院则留给宫婢们日常生活起居。灵宫肃穆之地,不能有半点苟且淫秽之事,里头连个太监都没有,却多是年轻貌美的婢女。
这是南宫雅瑜定下的规矩,但凡年满十八的宫婢都要到楚后灵宫里伺候一年,收收心、定定神,免得仗着年轻貌美就妄动心思。
事实上,也就只有苏葳这等当年在楚后宫里伺候过的老宫女常年留在灵宫之内,否则有谁愿意在这清冷无人烟的山顶上,日夜对着一块冷冰冰的牌位?每年也就夜雪焕上山的几日还有些盼头,然而这位三皇子刀枪不入,往年也只有苏葳一人能近身伺候;今年带着蓝祈,更是连苏葳都进不了寝室,委实让人心灰意冷。
山中日短,稍作整顿之后,天色已然黑透。童玄要值后半夜,此时已经歇下,留了两名侍卫听候吩咐。苏葳带着先前在门外迎接的几人在侧殿内伺候晚膳,绿罗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