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78)
夜深了,天黑到极处,又蒙蒙地亮起来,她却好像不知疲倦似的。盛夏闷热,出了一身的汗,她跟林翼讨清凉油,像从前一样点在腿上胳膊上抹开,而后继续看下去,说下去。
林翼只觉荒唐,犯法也要这么拼吗他本来只想随便搞搞的。听她的意思,却好像要拿根链条拴着他,关在地牢里给她熏纸调浆糊。
念头才刚这么一转,却又见她正抬头看着自己,像是当真在思考这种做法的可行性,搞得他心里一凛。
但她开口,却是这么一问:“什么声音啊”
夜深人静,不知何处的木头缝正咿呀咿呀地唱着,唱着。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最不能让她看见的就是这个,赶紧飞了几张宣纸过去,盖在地板的一处空隙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立刻找到声音的来处,趴过去看。他抢在前面,一巴掌拍在纸上,不让她掀开。
没看见,却还是听到了。
下面就是二层前楼,那位大华舞厅的舞男已经回来了,隔着薄薄一层楼板,传来男人女人的喘息与低吟。
她屏息听了一阵,翻到在地板上,笑起来。他也笑,伸手捂住她的嘴。
“你跟人亲过吗”她看着他,轻声地问。
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没有,”她回答,“欣愉,差一点。”
“跟谁”他问。
“你不开心啊”她也问。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松了手,只是看着她。
她嫌头发扎得紧,早就解了头绳,披散开来。因为编过辫子,弯弯曲曲的,发际处细细的绒毛,被汗水沾湿贴在额上。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都在一起了。她觉得闷,一把推开他,说:“你能别喘气吗”
林翼无语了,也火起来,扭头爬回去,说:“你找个死人去吧,保准不喘气。”
她却无所谓,还在原处躺着,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半晌才坐起来,忽然对他说:“还有一个,是你找的客人,根本不对。”
他怔了怔,才问:“客人又怎么了”
“有句俗话,听过吗”她反问,“上海滩洋盘死不光。”
“你是说……”他回头看她,等着下文。
她也看着他,点头说下去:“这一阵很多地方大乱,死了不少西侨,到处都在说要收回租界,他们中间不少人正准备回国。买完了马上就走的人,怎么回头来找你的麻烦啊”
他听着,笑出来,说:“可我到哪里去找这么些洋盘啊”
她不语,目光未变,只是伸出手,屈起两根手指,敲了敲阁楼的地板。
下面就是二层前楼,住着那个穿白西装,扣眼里别茉莉花的外国舞男。林翼已经告诉过她,这人从奥地利维也纳来,名字叫格雷格。
第35章 女子银行
1927 年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租界并没有被收回,还是好端端地在原处,甚至继续越界修着道路,漫漫地延展开它的范围。
上海走了一波洋盘,又来了更多洋盘。跑马厅照样有春秋两季的锦标赛,大小舞场演奏着美国最时兴的爵士乐曲,电影院开到了一百多家,到处竖起各种各样的巨幅广告牌,可口可乐,凯迪拉克,葛丽泰·嘉宝美丽的眼睛画得有一辆汽车那么大。
欣愉在中西女塾升了高中,头一年的学费是杰米的亲属给的。但到了后来,安塞家的人都已经回了美国,曾经的约定也就不作数了。
回想过去,她只觉自己天真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读书,寄宿,以及日常开销的钱,都从知微和林翼那里来。
按照土山湾的规矩,孤儿年满十六,或留下来做工,或自谋出路。她和知微属于后者。
从那时起,就算寒暑假,她也是一个人住在女校的宿舍里。
同屋的女孩子们都回了家,床单和被面子拆下来带回去洗,只剩棉花胎堆在床板上,茸茸的,裹着灰尘,像阳光下的废墟。
教室也是空荡荡的。只有知微来陪她,拖开桌椅,教她跳舞。她们学了狐步,又学华尔兹,一圈一圈地旋转,伴着脑中假想的音乐,想象电影里情节,任由眼前所见的一切蜿蜒成斑斓的长长的色带。
后来,也回过一次土山湾。
雪芮安已经在幼稚所带小孩子,带法还是从前修女的那一套,有孩子不服管,就罚站,罚不给饭吃,用戒尺打手。
等忙完了,雪芮安才得空聊几句,
欣愉问:“辛不辛苦啊”
雪芮安看着她笑,说:“怎么着都没有你小时候那么疯。”
“是吗”欣愉也笑。
她记得幼时的自己毫无办法,只能选择服从。长大之后再看,才发现修女其实也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太累,也太压抑,仅凭着那么点信仰,尚不够给出太多的爱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