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56)
给她搜身的只是一个矮小的日本士兵,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身后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记得自己曾经手过无数有关战争的数据,就好像看着两个国家在眼前博弈,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过了路障,进入虹口。汽车继续向前开,很久没有人再讲话。窗外也是一片沉寂,是因为灯火管制,所有建筑的窗口都必须拉上帘子,贴上黑纸。钟欣愉默默看着,试图回忆曾经繁华街道的样子,普通人在此地生活,很多广东移民在这里聚居,最常见的营生便是南货店、粤菜馆子,还有照相馆……
大桥大楼就在眼前了,林翼叫常兴靠到路对面,关照他不要熄火,又对钟欣愉说:“你待在车上。”
钟欣愉明白,这是如有意外不必等他,直接开走的意思。她忽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看着他推门下车,拎着那袋钞票,朝对面那一道铁门走过去。
守卫看见他,步枪从肩上卸下来拿到手里,他举起双手继续朝那里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
放人是谈好了的,但现管的这些还需要打点。钱袋子交进去,屏息等着,似乎又过了很久才看见里面有人影晃过。
于他们意料之外,格雷格是被两个宪兵抬出来的,整个人裹在一条毛毡毯子里,看不清头面。常兴见状赶紧也下了车,跑过去,和林翼一起把人接了过来。
钟欣愉已经翻到驾驶位子上,把车开起来,靠过去让他们上车,而后调头,以最快地速度回到租界的范围里。
离开虹口的一路上,车上三个人都不曾说话,钟欣愉回头草草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浑身是血和淤伤的人,皮肤白得像纸,肚子怪异地隆起。
她认不出来。记忆中的格雷格二十几岁,在大华舞厅做舞男,哪怕口袋里一块大洋都没有,蜗居五福弄吃泡饭,出门都是穿得山清水绿的。
知道情况不好,他们把人直接送进金神父路上的医院里。护士一看,便用推床送到急诊室,打电话叫值班的医生起来检查。
“脾脏破了,肚子里都是血。”医生说,叫护士简单处理了皮外伤,打一针吗啡下去,挂着葡萄糖水,等着做手术。
“钟小姐……”格雷格到好像缓过来一点,躺在推床上,远远地已经看见钟欣愉。
林翼站在旁边,说:“你省省吧。”
格雷格好像这才看见他,又开口说:“我就应该听你的,早一点坐船离开这里。”
林翼笑说:“现在也来得及,等你好了,我给你做本护照,你想要哪一国的就做哪一国的,随便你到哪里去。”
格雷格牵动唇角,像是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开口问:“你晓得蕊内到哪里去了吗”
林翼摇摇头,说:“不晓得,没人晓得,她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
格雷格不响了,好像在发怔,又像是迷糊了过去。
手术室预备好,人就给推进去了。
常兴不落忍,在旁边问:“阿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哪怕骗骗他也好。”
林翼却说:“有些人还是不在一起的好。”
钟欣愉听着,总觉得他这句话另有所指。
但林翼偏又不往下说了,转而问她:“你知道他这几年做了些什么吗”
钟欣愉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林翼自问自答:“是他把俱乐部开到虹口和沪西,签了演出合同,专门排了节目去横滨,去长崎,他有好几个要好的日本朋友,挣到的钱一半拿去送给他们。”
换而言之,他什么也没做,是个再完美不过的顺民。
钟欣愉明白他的意思,哪怕是这样,也会落到如此境地,那你我呢你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今天晚上让她跟着一起去虹口,就是想让她看一看与那些人对抗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你看到了吧她好像听到他在问,还要继续吗
手术做了很久。宵禁开始之前,林翼让常兴把钟欣愉送回圣亚纳公寓。
她没有异议,照他的意思去做,但洗漱之后躺到床上,还是如以往一样不能入睡。
一遍又一遍地,她想象着有人破门而入,自己被拖出去,戴上黑色不透光的面罩,带到大桥大楼审问,等候处决。
然后这个被带走的人又变成了林翼,她看到有人走近他的身后,用绳索勒在他喉间,他徒劳地反抗,蹬踏。她没法靠近,只能眼看着他的动作慢下来,越来越无力。
再然后,她看到自己倒在浴室的地上,身体蜷缩起来,痛彻心扉地哭着。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说。可下一秒,他又回来了,从身后抱住她,说不是的,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