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52)
钟欣愉还是出了门,走路去附近一家咖啡馆。老板是犹太人,耶诞不歇业。
走到中途,她停下来,对着路边的橱窗玻璃整了整头发。镜像中没看见有人跟着她。当然,也不一定。什么都不一定。
这一片多的是银行洋行,西侨也最多。哪怕是节日的早晨,咖啡馆里的生意也很不错。她走进店堂,要了一客贝果和牛奶咖啡,一个人找地方坐下来。并不急着吃,仿佛享受最后的宁静。
隔壁桌上一个男人正在翻着的报纸,财经版对着她,叫她看见了那一则新闻的黑体字标题。
她跟人家借过来读。和平政府即将成立中央储备银行的消息已经登出来了,说是周佛海担任总裁,总行设在南京,上海也有分处。以及重庆方面通电各家中外银行,号召加以抵制。
租界的英文报纸就是这样,遇到此类情况,聊聊几句话,不设立场。但就是这几句话,又让她找回了一点确实的感觉。她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
随后的一整天,没有林翼的消息。等到傍晚时分,倒是沈有琪打了个电话过来,言语间似乎兴致很好,约她出去吃饭。
两人在一家西餐馆见了面,各自点了食物。有琪还要侍者给她们开一瓶白兰地。
钟欣愉笑着问:“什么日子啊这么隆重。”
有琪也笑,顿了顿才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了”
“去哪里啊”钟欣愉意外。
“美国。”有琪回答,压低了声音。
“一个人走吗”钟欣愉又问。
有琪不响,从桌上的小竹筐里拿了一只餐包,仔细地切开。
“和冯先生”钟欣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
“你在外汇科听见什么了吗”有琪抬眼看她,脸上略带了赭色。
钟欣愉笑了笑,没有否认。
沈有琪避开她的目光,往餐包上抹着黄油,开口解释:“他是照家里的意思结的婚,妻子也是留学生,两个人都西派,一向各归各的……其实我本来都以为要分开了,没想到他昨天来找我,说要我跟他一起走……”
话讲得颠三倒四,声音也不稳,停了停,果然又问:“……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钟欣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有琪又叹:“那时候想得多好啊,样样靠自己,什么也不怕,什么都会有,结果呢……”
连带着钟欣愉也回忆起从前,她们两个人在沪大读书,在女子银行做柜员,是啊,那时候想的多好啊。最后问出来的只有一句:“什么时候的船”
“日子还没定,但也快了吧,”沈有琪重新振作了精神,笑着说,“他马上要去香港开一个会,等回来之后就该走了。”
钟欣愉点点头,不做评价,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瓶白兰地在餐馆里没有喝完,又拿回辣厄尔路的公寓里。两个人坐在床上对饮,好像又回到从前读书的时候,在宿舍里偷偷喝酒。
有琪有些醉了,嘴里絮絮说的都是冯云谦,说他带她出去吃饭,跳舞,看戏,样样都是最好的。和他在一起,就好像在看电影,自己也进了故事中。
可转而语气里又带上了嘲讽,说他这个人过惯了好日子,有时候简直滑稽。
比如南阳路停了煤气,他就不大肯去了,是因为嫌冷,又不肯在西装裤子里穿 long johns,其实也就是一般上海人讲的棉毛裤。但冯是肯定不会这么说的,他只会说 long johns。
再比如他每天至少要吃一只花旗橙,补充维生素。现在打仗,运输不便,就在荣昌行的冷库里冰着一箱。要是等到橙子吃完,人还没离开上海,大概日子都不晓得怎么过了。
钟欣愉只是带笑听着,陪着喝酒。她觉得有琪其实什么都明白,不必任何人的提醒,但最后还是说:“等到了美国,你一定要出去找事情做。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你写信告诉我。”
明知道不应该这么说,她在有琪面前演戏,说自己是外面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哪里来的本事帮别人呢
好在有琪醉了,也不多想,拉了她的手,哭哭笑笑地点头,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一瓶酒喝完,两人在浴室里洗漱。
有琪缓过了一点,才想起一件事,开口说:“对了,昨天有人问起你。”
“谁”钟欣愉警觉,还是低着头漱口。
有琪答:“不晓得,是打电话过来问的冯云谦,打听是不是有一位钟小姐在汇丰外汇科。”
“冯先生怎么说的”钟欣愉又问。
“钟小姐哦,是有一位钟小姐在外汇科,做临时文书的位子。”有琪学着冯云谦的样子,一手假装持听筒,一手叉在西装裤兜里,学得还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