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45)
学得挺像,林一竟有些羞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懂,我是做梦梦到勒头了。”
“什么是勒头”知微问。
“就是画脸的时候把头发包起来,眼稍吊上去。”他给她解释。
“那也很疼吗”欣愉又问。
林一把筷子插在饭上,用手笔画给她看:“水纱十字交叉,在脑后一扎,刚勒上的时候只是觉得胀,但还要往上收,再反复缠好上几圈,一圈比一圈紧。等全部勒好,就像针扎的一样疼,而且还发烫……”
欣愉无限同情地望着他。
知微却伸出两只手把他的眼梢抹上去,问:“就是这样吗”
这动作牵扯到伤口,林一吃痛,甩头躲她的手。
知微还不放开他,把着他的脸端详,说:“还真挺好看的,这下唱不了戏,可惜了。”
林一最厌烦人家议论他的长相,脱口而出:“滚啊你!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又这样,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知微却不着恼,倒像是很稀奇地看着他。这张面孔如乞儿一样脏污,却有极精致的眉眼与轮廓。哪怕是他眉骨上的伤也无损于这种美,反倒更添了一种破碎又易碎的感觉,让她想起戏台上的那些小武旦,头发抹到后面,在布包头里扎得紧紧的,眼梢吊上去,勾了浓重的油彩飞入鬓边。
林一被她看得发毛,愈加确定这人就是有病,继续埋头吃饭,吃完撂下筷子倒头就睡,决计不再理她。
但到了下一顿,这决心就被忘记了。
欣愉会给他打来水让他洗脸。三层阁没有镜子,他自己手下没数,都是由她代劳。她跪在地板上,把一条纱布巾子绞到半干,轻轻地帮他擦,让他把眼睛闭起来,小心地避开伤口。
而知微袖手旁观,看着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拖下阴影,问他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于是回答,说自己是跟着父母逃难到上海来的,后来走散了,被一个女乞丐捡回去养。他们住在药水弄,那里有很多竹子和木片搭起来的窝棚,被叫做“滚地龙”。里面住的人都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最穷的甚至只有一副扁担,两个筐里装着儿女,以及全部家当。女乞丐讨饭来给他吃,但也经常打他。有一天实在养不起了,就带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育婴堂外面,想要把他扔掉。
这故事听得欣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知微却只是好奇:“育婴堂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林翼回忆着,答:“反正是很远,有一道围墙,墙上有个抽屉,旁边挂着个铜铃。从外面把孩子放进去,再敲一下铃,里面就会有尼姑来接。”
欣愉想象那个画面,只觉诡异而恐怖。
知微却问:“把你放进去了吗”
林一摇头,答:“我哭,她也哭,最后还是不舍得,总归是自己生下来的。”
知微立刻捉到他话里的破绽:“你不是说那个讨饭的女人不是你亲妈么”
欣愉这才意识到他在骗她们,但这故事听起来又不全是假的。
林一倒也不尴尬,一句话就圆回来:“那时候她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
再后来呢他继续往下说,女人把他“写字儿”卖给了龙套班主。至于价钱嘛,先说八十块,后来又改口一百。一百块大洋,恐怕就是他当时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数字了。
欣愉知道那是很多钱,却没想过要质疑。但知微根本不信,直截了当地反问:“你知道一百块大洋能买什么吗八百斤猪肉。班主脑子坏掉了,出一百块钱买你”
林一顿觉没有意思,不再理她。
可她偏还要问:“你真的在学刀马旦是长靠的还是短靠的那种”
这下轮到林一得意,嘴里嚼着食物,直接呛她一句:“哪来什么长靠短靠只有扎靠的刀马旦和不扎靠的武旦。”
知微却无所谓,还要往下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刀马旦什么又是武旦”
林一又给她激起来,一叠声地回答:“刀马旦是将军,身上穿蟒扎靠,头上戴翎子,就像《破洪州》里的穆桂英,《棋盘山》里的窦仙童,《樊江关》里的樊梨花。武旦穿短打衣裤,就像《武松打店》里的孙二娘,《盗库银》里的蛇妖。”
说完才疑心上当,是不是她又存心逗引他说话
后来知道了,果然就是的。
那一顿饭吃完,知微赖着不走,要他讲这些戏里的故事给她听。反正如今练功和登台都不必了,林一也是闲的,一出戏一出戏地给她讲。
可听着听着,她忽然觉得不对,打断他问:“等等等等,樊梨花,窦仙童,还有陈定金,怎么她们三个都是薛丁山的老婆”
林一回答:“没错啊,戏里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