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209)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反正只要是一男一女,想到的总归是那些事情。倒也安全。
钟欣愉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她,送走了老秦,又回到山洞里,对着那一桌子纸币样品。
工作的时候便是工作,下了班就想着礼拜天回城,再见到阿渡和阿念。她已经打算好了,要带阿渡去附近的小学校问一问,过完年之后能不能插班入学。
那一年的春节在二月份,钟欣愉和阿渡、阿念,还有保姆一起过年。
她带着两个孩子去买新衣新鞋,又给阿渡买了书包、字典、纸笔。
阿渡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钟欣愉回答:“上学啊。”
“我才不要去上学呢。”阿渡又是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
钟欣愉听得笑起来,却也知道无需争辩。果然,回到家里没一会儿,就看见阿渡一个人在翻字典,一脸好奇,而后又把书包背起来,偷偷对着镜子照自己。就连这场景,也叫她觉得熟悉。
除夕那天,保姆做了丰盛的一桌饭菜。入夜之后,四个人围坐,刚要开饭,外面有人揿铃。钟欣愉走出去,开了门,却见是秦未平。
她知道老秦还没在重庆安家,这段时间暂住在财政部长的府上,这时候突然过来,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人多,不好说话。她只是笑,叫保姆添上一副杯箸,请他进来一起吃饭。
老秦也不拘束,脱了大衣,洗了手,挨着她坐下。
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有孩子,他很会逗阿念,一来便抱在手上。阿念竟也不怕他,与他咿咿呀呀。阿渡对陌生人保持着一惯的警惕,只是看在钟欣愉的面子上不说话。保姆则冷眼旁观,猜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顿年饭吃下来,仿佛酝酿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氛。
饭后,外面有人家在放烟花,钟欣愉打发保姆把两个孩子带出去,自己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与秦未平说话。
“有一条消息,”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老秦果然开口,“日本人在上海的造币厂收到两批半成品的法币。”
钟欣愉手上停了停,不敢往下猜,却又忍不住猜着。
秦未平继续说下去:“一批据说是德国潜艇截获一艘英国船,船上运的是德纳罗公司印刷的法币,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买了回来。另一批是日军攻占香港和缅甸之后,在九龙中华书局和皎漂港的仓库里找到的,那里面还有法币编码的暗账底册。”
钟欣愉听着,许久无语。秦未平也不说话了,窗外传来更加密集的爆竹声,房间里却静得好像能听见呼吸。有了这些,所有仿制的难题都将被攻克,日本人的印钞机可以疯狂地开动起来,他们一切的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了。
“哪里来的消息”她终于问。
“有人送了一封信到长丰钱庄,用的是密码。”秦未平回答。
她忽然警醒,抬头看着他又问:“谁”
“不确定,但我觉得你也许知道,”秦未平也看着她,缓缓地说,“那封信里还有这个。”
他说着,便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钱夹,把其中一张钞票抽出来放在桌上。
那是一张中国银行的百元券,不辨真假,但空白处写了字——我给予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钟欣愉久久看着,认不出笔迹,却知道是林翼写的。他是苏裱店里出来的学徒,欧颜柳随手都能写的人。
第110章 长江尾
年初一,上海下大雨。
林翼站在华懋饭店八楼的窗口,望着外面密密的雨幕,从黑色的天落到黑色的江面上,仿佛无穷无尽。
这是龙凤厅里的大包厢,并排摆了两桌酒席。室内热水汀烧得正旺,窗一关,玻璃上的雨珠敛去,镜子一样映出他的影子。青灰色法兰绒西装,温莎领衬衣,没有打领带,他穿的越来越像森山,从那一场大火之后开始。
去岁四月底,作为东合影戏院的幸存者,他被带到大桥大楼,接受宪兵队的调查。
审讯室的窗户是被木板钉起来了的,室内一直开着灯,晨昏难辨。到底不是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房子里的隔音不算太好。有时会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以及含混不清的对话,英语,沪语,日语的咆哮,偶尔还会有一阵尖叫,或粗野,或凄厉,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的,甚至有些像动物被虐杀时最后的哀鸣。
审讯他的有许多人,他们轮番问他同样的问题,姓名,身份,去东合影戏院做什么,都见过谁,说过哪些话。
问:你为什么中途离开
答:森山先生要我去文师监路住宅取一幅画。
问:你一个人吗
答:还有森山先生的随从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