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207)
旁边有个护士认得这两个孩子,努努嘴,对钟欣愉说:“父母轰炸死了,就剩下她们姊妹俩,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平常有人看她们可怜,就给点东西吃,夜里睡在长凳上。我们也不好赶她们走,实在是没有地方去……”
钟欣愉听着,才知道大的这个也是女孩。头皮上有疤痕,头发应该是治伤的时候剪掉的。
她摸摸孩子的手,问:“你冷不冷”
大孩子躲开她,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瞟了她一眼。
就是这眼神,又让她觉得熟悉。
从防空洞出来,天都已经黑了。护士,医生,再到院长,她在医院里找一个能负责的人,说想要把孩子带走。
其实并没有人可以负责这件事,他们只是觉得她奇怪,因为她看上去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直到她拿出她在财政部的职员证。
护士相信她了,却又为难地说:“大的那个大概不肯,我去跟她好好讲讲,妹妹有地方去也是好的……”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以为她只要小的那一个。现在这样的年月,这的确是更合理的选择。
但她还是开口解释:“我是说,我想带她们两个一起走。”
在重庆休假的两周,钟欣愉租了一处房子,雇了一个保姆,然后把那两个孩子接过去住。她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大孩子回答:“老大,老二。”
她笑起来,改叫她们阿渡和阿念。
她带她们去理发,跟保姆一起在圆木盆里给她们洗澡,换了两趟水,直到把她们搓成粉红色,然后给她们穿上干净衣服,做饭给她们吃。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惊吓,阿念一连几天夜里都在哭。保姆快五十岁了,夜里带着孩子睡觉,被折腾得不行。
钟欣愉知道自己还要回歌乐山,就怕保姆突然提出辞工,叫她好好休息一夜,自己抱着阿念出去兜圈子。可才刚出门,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是阿渡,也穿了衣服跟着出来了。
“你快回去,外面太冷了。”钟欣愉对阿渡说。
阿渡不语,一直跟着她走。钟欣愉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怕她嫌阿念太吵,把阿念扔掉。小小的一个人,拼了命要保护自己的妹妹,这点小心思又让她觉得熟悉,甚至心疼。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跟着巡捕房汽车飞奔的男孩,摔倒了,又再爬起来。
走着走着,阿念不哭了,把小小香香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钟欣愉摘下围巾,把阿念整个裹住,让孩子在自己怀中睡过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山城的路高高低低,她爬上一道石阶,走了一半又转回来,站在那里说:“怎么办啊好像迷路了……”
阿渡果然看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认得啊,你跟着我走。”
钟欣愉点点头,听话跟在后面。
“你知道妹妹为什么哭吗”阿渡头也不回地问。
“为什么”钟欣愉反问。
“她怕黑,医院夜里不关灯的。”
“好,那我们也不关灯。”
“可是电费很贵的,一个月只能用三度……”
“那我去买盏煤油灯,你知道哪里有卖吗这里我不熟。”
“我知道,煤油灯,还有煤油,我明天带你去……”
一路说着话,阿渡总也不回头,脚步却越来越轻快。钟欣愉看着几步之外那个瘦瘦小小的背影,静静笑起来。
次日早晨起身,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坐着吃早饭。
保姆因为昨夜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对钟欣愉说:“展小姐,你真是个好人。这两个孩子也是命好,遇到你。”
钟欣愉笑笑,没说什么。既是因为当着阿渡的面,她不想说这种话,也是因为她并不觉得这是阿渡和阿念命好,遇到她们其实是她的幸运。是她们让她吃,让她睡,甚至让她笑,让她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忽然间,她想到多年以前的钟庆年。那时候一定也有人觉得他是个烂好人吧在乱世里正直善良得没有道理。
人性未必本恶,但好人也许也不是天生成为好人的,而是因为命运夺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体会过那种彻骨的失丧的痛苦。有一些人因此成了恶魔,却也有一些人从此懂得了悲悯。
这是 1942 年的 1 月,钟欣愉第一次如此确定,自己既是知微,也是欣愉。哪怕只是那短短的几年,父亲给她的东西,一直都在。
第109章 特券
结束休假,钟欣愉回到歌乐山里的印钞厂,隔了几天,又见到秦未平。
这一次,老秦是因为公务来的,在厂办跟他们开会。
厂长、工程师、以及骨干技术员都在,但秦未平绕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上面的线圈,从里面拿出两张纸钞,直接推到钟欣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