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3)

作者:陈之遥

这一片的巡捕,整日就在这些人中间追来逐去。

尤其是他。

在此地混迹的小瘪三都已经认得他,知道警号 587 的这一位家里没有女人,每天都要去八仙桥菜场买菜。他们总喜欢趁他拎着东西的时候下手,摸路人的皮夹子,或者顺走路边小摊上的食物,逗引他在几座木桥上来来回回。他有时会吹着警哨追着他们跑,有时只是远远指着他们摇头,取决于手里是一挂咸鱼还是一篓鸡蛋。

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钟庆年渐渐地发现,有些事,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就这么将就着,直到欣愉和知微又大了一点。

她们学会汏衣裳,摘菜,烧饭,剥毛豆子,甚至还有把煨着小火的煤球风炉生到烊。

娘娘正好偷闲,另找了个新进项,在弄堂口一爿同乡开的花圈店里捻纸花、叠锡箔。到了清明节前面,花圈店的生意忙起来,就把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也带去帮忙。

欣愉觉得这跟折纸船差不了多少,学得又快又好,坐在小板凳上,一叠就是一天,锡元宝和皱纸花在身边堆成小山。

知微却会问娘娘:“叠一刀锡箔你可以赚多少钱捻纸花又是多少钱”

娘娘噎住,嗫嚅着辩解:“横竖就那几个铜板,还不都买菜烧给你们吃了”

知微戳穿她,说:“饭钱阿爸是给了你的,你还叫我们帮你叠锡箔”

娘娘又骂:“你这小逼精怪成这样!我把你从小抱到大,你跟我算几个铜钱,一点良心都没有了!”

知微回嘴说:“你把我从小抱到大,攒了一口棺材,就放在你睡觉的眠床旁边。”

娘娘气急,跳脚抹泪,当晚就去找钟庆年,把知微的罪过数了一遍,顶嘴,打架,偷吃,弄坏东西,跟他说这孩子她带不了了。这种事,她从前就做过,而且不止一次。摆摆飚劲,叫钟庆年为难,最好再给她加点钱。

但这一回却不一样,知微把娘娘骂她的话学给父亲听:小畜生种草这样坏,小娘生,没娘养,就该送到育婴堂里去。

话是用方言讲的。欣愉不懂什么叫“种草”,听得一知半解,似乎指的是血统,跟养狗养猪有那么点关联,总之不是好话。但她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这一次讲的,知微竟然都记着,存心挑出这几句来转述给父亲听,末了又说了一遍,再也不要到娘娘那里去了。

钟庆年听完,半晌不语。欣愉看见,隐隐觉得父亲的表情跟这些话有关。再也不要到娘娘那里去了,她也这样想。

许久,父亲才问:“要是不去,以后怎么办呢”

“我自己会烧饭,梳头,汏衣裳,根本用不着她。”知微答得很干脆,欣愉也点头。

他看着她们,忽然惊觉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差不多七年过去了,这是 1919 年的春天,欣愉和知微就快满七周岁了。

第6章 金术士

午夜之前,林翼派了车送钟欣愉回南阳路上的公寓。

战争时期,汽油是绝对的紧俏货色,现在还能用得起汽车的都不是寻常人物,更何况那是一辆八缸的林肯。

车子开到公寓门口,沈有琪已经睡下去,在楼上听到这引擎声,还当是谁来了,赶紧趴到窗口张望,直到看见钟欣愉从车上下来,这才泄了气。

但等到钟欣愉进门,她还是笑着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没有。”钟欣愉否认,脱掉大衣挂到衣架上,又赶紧套上一件厚绒线衫。这个岁末,上海缺煤,楼里的锅炉已经闲置,热水汀成了摆设,房间里很冷。

“那送你回来的是谁总不见得是那个安德鲁。”沈有琪追问。

安德鲁,就是钟欣愉今夜的男伴,如林翼所说,在麦加利银行总处做事。沈有琪在汇丰会计科,同事中间也有不少外籍行员,知道这些人是最讲究实际的。

来中国上任之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被明确告知,不可以同华人女子结婚。如果违反这个规定,无异于一次社交上的自杀,甚至会被立刻解雇。但同居却是允许的,而且很常见。所以他们对待中国女朋友的态度总是这样,吃饭要约在法国餐厅,是出于身为西侨的体面,但点菜一向只点油封鸭子,法餐里最便宜的菜色。这是在银行做事的人都懂的道理——一桩生意投多少钱进去,是要看回报的。

钟欣愉不答,只是笑着摇摇头,进房间取了一只藤壳子热水瓶,去盥洗间洗漱。公寓里本来有热水龙头,现在也不管用了。要用热水,需得到老虎灶去买,或者像沈有琪这样,付一点钱,请他们每天送过来。

她卸妆梳头,沈有琪睡不着,倚在门口和她聊天。

两人从前是沪江大学的同窗,还曾一起勤工俭学,在当年开张没多久的女子商储银行里做过练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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