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27)
听起来像是一句冷面玩笑。秦未平看看她,也是真的笑出来。
“我知道会是你。”他又道,仍旧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
“什么”钟欣愉不懂,脑中惊涛骇浪。
他看着她解释:“我很早就有预感,你跟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一定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钟欣愉简直要笑,心说你一直觉得我是要跟你抢香港平准会秘书的位子吧最后只是道:“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把烟在窗台上捻灭,转身走了。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回身看了看她的背影,吐出一口烟,又望向窗外的某一处。
一个小时之后,钟欣愉被叫进房间。这一次,是程佩青单独找她谈话。
“欣愉,今天这件事……”他看着她,停顿了很久才说下去,“军统方面会对你做全面的调查。在正式做出决定之前,还会有一段时间。你如果有任何别的想法,我是说任何想法,你不用有顾虑,立刻告诉我,我去跟他们说。”
她早有风闻,使馆的那位武官其实就是军统美国站的站长,这下知道是真的了。
“程先生,我想好了。”她笑了笑回答,那表情还是跟从前一样。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程佩青追问,也知道这话说得太晚。如果她先单独找他谈,那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
她点头,很想告诉他,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当然,这句话也是不能说的。
“是你从前认得的人”他摘掉眼镜,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按着额角,喃喃地说,“当年我真的应该早点找到你……”
钟欣愉听着,没有回答,像是能预感到他的下一句——你让我想起你父亲。
也许是觉得这话在此刻尤其不吉利,两个人心里都惊跳了一下,不敢说出口。
第59章 决定
离开顾问室,已经是深夜了,大使馆的汽车送钟欣愉回去。
她坐在后排位子上,隔窗看着街景。夜幕下,马路空空荡荡,原本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变得与她全无关系。
回想几个小时之前的决定,她的动机或许就是那么简单。武官的那句话仍旧反复在耳边响着——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一个人,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
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正如她当时所说,如果有一个人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也只能是她。
直至摸到手指上的戒指,她方才想起来,还有艾文。
隔天,便发了电报到纽约去,说是上面开会,要她跟着去做翻译,得有一段时间不能联系,他的毕业典礼肯定赶不上了,原定去注册结婚的日子也不再作数。
艾文以为是官员之间的会晤,地点和事由都不能说的那一种,在电报里回了一句:The delay is nothing, the decision is everything. Love, Evan.
钟欣愉看得笑出来,却又沉沉地心痛。决定。在她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到过他。
接受审查的地方也是在华盛顿附近,弗州边上的一个小山庄。和她谈话的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他们让她叙述自己的全部经历,从小时候说起,正过来,再反过去,而后挑出其中任意的一段,一点点地细究。
这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她早已经做过一遍了,把知微的那一部分彻底地与自己分离。
只说她和林翼是在坟山路的时候认得的,他当时是大世界小京班的龙套演员,练功受了伤,病得快要死了,被班主遗弃。房东报了巡捕房,是她做巡捕的父亲救了他,带他去看西医,照顾他,直到他康复,还替他找了一家苏裱铺子做学徒。
后来,她父亲因公去世,她被送进孤儿院,两人就此失散。直到民国十五年,学校停课,她在街上遇到他,这才重新有了联系。他当时手头已经有了些钱,想要资助她读书。但她知道他做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又渐渐与他疏远了。
故事是通顺的。甚至在去掉知微之后,显得更加通顺了。她是他的恩人之女,在他最低微最潦倒的时候,替他送过饭,擦洗过伤口。她的确有资格说那句话,如果有个人能说服他,那只能是她。
审查之后,决定下来了。他们也觉得她合适。
她的学位,经历,英语和日语的程度,全都符合这项任务的要求。她的日子也过得极其简单,隔了这两年,再去宾大打听,甚至没人知道她毕业之后的去向,有人说她回国了,有人断言她嫁了人。在顾问室的这两年,她也不曾有过任何抛头露面的机会,所有的痕迹都是可控的,能够被抹除的。
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唯一的例外——艾文看到过的那张报纸。但既然上面认为没有问题,她也就没说出来,有人曾凭借那个模糊的影像认出了她,找到了她。是因为抱着一丝侥幸,也是因为害怕会改变上面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