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20)
程佩青在一次会上说了这件事,让大家都去读一读钟欣愉作的那份报告。
这让钟欣愉十分意外,更有些感动。到那时为止,距离报告成稿已经过去一年多时间了。她只当石沉大海,除了被秦未平看见过,再没有人关心了。原来程先生也是仔细读过的,而且一直都放在心上。
会后,她的报告在同僚们手中传阅。
有的翻过几页便搁下不看了,有的试图挑出她分析中的错误,查过数据,又作罢。报告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读到得迟了些,更像是马后炮。且时机微妙,另一些议论因此产生出来。
那一阵,日元跌到顶不住,法币的汇价也同样面临巨大的压力。才刚开始运作的中英平准基金仅四月份一个月就已经烧掉了 200 万英镑,五月的形势更加严峻,预估的支出直逼 500 万。这支区区 1000 万镑的基金显然并不足以消弭汇市的波动,为了维持法币信用,重庆方面又在与英方谈判,向英国政府请求追加资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传说,上面同时在与美方商谈,另外成立一支中美平准基金。和中英平准会一样,也设在香港。到时候,除去中、中、交三行派代表列席,顾问室也会抽一个人去担任中方秘书,负责日常事务和交易的细节。
有人联想到会上程佩青对钟欣愉的称赞,在背地里说:“你觉得……这算不算在给某人铺路啊”
对面即刻会意,但并觉得不稀罕,笑着反问:“这种事,给你去,你要去么就让那二位去争好了……”
留美读经济的大多有些家底,此地的工作也算安闲,名声又好听。还是要感谢公使,说他们是征战最远的军队,不能回头的过河卒子。这时候回去远东,自然比不上留在华盛顿。
那人果然摇头笑起来,可嘴上还是说:“有英国人守在那里,香港总不会有事的。至于工作嚒,也不过就是看看行情,打打电话,每个月出一份月报,三个月一份季报罢了。”
对面又答:“可人家有上面的关照,在这里一样过得蛮好,何必去香港呢”
“也是,哈哈,也是……”
钟欣愉从外面回来,恰好听见这几句话。
二位上面的关照是指她和秦未平嚒原来,他们倒成了对手了。
她什么都没说,去自己位子上坐下。
那两人看见她,稍稍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把椅子转过来,手里翻着她的报告,笑着恭维:“没想到钟小姐对外汇套利懂得这么多呀!”
赞美或是揶揄,钟欣愉没太在意,只是谦卑地对他笑了笑,回身继续案头的工作。
但也是在那一刻,她脑中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是啊,她懂套利,懂黑市,就是不晓得要开口替自己讲话。
她知道那是谁的语气。
程佩青大概也听到些传闻,很快单独找她谈话。
两人在楼下花园里散步,四周是华盛顿晚春的风景,满眼青翠的颜色。
“平准会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吧”程先生问。
钟欣愉点点头,心想,原来是真的。
程佩青又道:“不用去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你不止这一点眼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话出口又怕她误会了,以为派往平准会的人选已经确定,再补上一句:“还没有那么快,谈判才刚开始。在我看来,以你的能力,胜任这方面的工作一定不成问题,只是……”
程先生没有说下去,但钟欣愉猜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只是别人不一定会这样想。
只是那些事吃力不讨好,你确定想做吗
只是时局如此,你或许还是应该留在这里……
而她点了点头,仍旧像平常那样笑着说:“我听您的安排。”
是实话。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太大的野心。而且,这支中美基金能否成立也还是个问号。
程佩青看着她,笑着说:“欣愉,你总是让我想起你父亲。”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却还是觉得惭愧。也许程先生是指她和父亲一样都不太喜欢说话吧。但父亲的沉默背后是有坚持的,而她,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那天晚上,秦未平来请她吃饭。钟欣愉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赌局。她赢了。
老秦带她去了个小馆子,灯光昏黄,门面老旧,菜单上只有烤鸡和奶油豌豆,周围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倒也没人注意他们了。
两人找位子坐下来,老秦便对她解释,说:“我这一向打牌输多了钱,抱歉只能这样了。”
钟欣愉听得笑出来,倒也不觉得拘束。
他们各自点了食物,还没送上来,秦未平突然问:“那以后呢”
“以后”钟欣愉不懂他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