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14)

作者:陈之遥

众人哄堂,有人玩笑着替他开解:“这就是他们不懂了,这明明是好莱坞派头啊。”

随即又有人附和,说:“没错没错,黄柳霜就是不穿胸衣的。”

言罢,眼光瞟到钟欣愉这里来,又跟上一句,“是我们胡说八道了,钟小姐可别介意啊。”

钟欣愉笑笑,摇摇头,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介意。

那一刻,她只是看着秦未平。此人近视度数不浅,稍微侧一点就显出镜片上一圈圈的纹路,以至于叫人看不清后面的那双眼睛。

此后几个月,聚餐、打麻将,秦未平样样都没落下过,与同僚相处融洽,在顾问室里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于是,就连“耶鲁”都不好意思再找他的茬,揪着 CP 的问题不放。

然而,这其乐融融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到了那年秋天,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以及新上任的驻美公使来此地看望他们,在饭店里摆了几桌酒席。

开席之前,公使站起来讲话,自我介绍也曾是留美学生,说自己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争取美国政府的援助,而后引用了《战国策》里的一句话,说:“这就叫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过了河的卒子,在国内战场上或许不敌匹夫,但在此地却是大有作用。你们得记着,我们是替民国征战最远的一支军队。”

到底是文人,话说得实在漂亮。众人鼓起掌来,好像还真有那么点身为战士的骄傲。公使也态度亲厚,最后还每人奉送肖像照一张,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钟欣愉听着,看着,却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

比如,广州与武汉在一个月内相继沦陷,士兵伤亡数十万,平民多被屠戮,而且还失去了最重要的国际物资补给线。

比如,美国这里的一家电台正演播科幻小说《世界之战》,别出心裁地把剧情当作新闻放送,结果很多听众信以为真,到处传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开着汽车逃出城市,差一点引起恐慌。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 1938 年的 10 月。

战事惨烈,财政羸弱,所谓援助似乎被当成了最后的希望。但对美国人来说,彼岸的战争甚至还不如一场广播剧来得真实。他们就像一群云端的神仙,看到下界凡人厮杀,至多不过发出一阵唏嘘罢了。

酒席之后,众人散了。

程佩青叫钟欣愉坐他的汽车走,两人上了车,他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公使送的那张照片,睨了一眼苦笑:“这人是把自己当成电影明星了吧……”

这话,钟欣愉知道自己不合适接,只跟着笑了笑。

程佩青却又道:“还什么过河卒其实不就是讨饭么……”

这话,他也只能对她说了。

钟欣愉甚感安慰。至少,程先生跟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可又觉得遗憾,所谓争取援助的任务久推不进,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也是在那几天,秦未平却展现出了他“向上社交”的功夫。

最先攻克的是公使,据说极爱打牌,哪怕在此地公干,也难免要开几回麻将。

而每次作陪的那三个人都是秦未平给他凑齐的。

据那些陪客透露,老秦在麻将桌上十分健谈,说自己对于赌是很有些家学渊源的,他家从曾祖那一辈开始,就在平遥城的牌九麻将馆里赫赫有名。搞得别人都当他牌技了得,可当真打起来,却是他输得最多,输到家都不认得。研究员每个月不过四十几块美元的薪水,他一大半花在牌桌上了。

有人揶揄,说:“老秦你这家学渊源好像也不怎么行啊”

他倒也无所谓,哈哈笑着自嘲,说:“祖上本来是做钱庄生意的,这不就因为打牌么,到我这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给公使送钱,私底下说:“既不能赢,又不能输得太假,着实难为他了。”

不管是哪一种,听了这些叙述,其他研究员全都刮目相看,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老秦”居然还是个马屁精。大家或不屑,或好笑,直到后来发现这马屁还真让他拍上了,而且不光是公使,还有国民政府的全权代表。

全权代表只是临时逗留,住在麦克弗森广场上的一家豪华饭店里。公使过去述职,常带着老秦一起。后来出去办事,也总是老秦在他们旁边贴身陪伴,结束之后还要把二位分别送回下榻的地方。

起初大概只是为了公务,接触得多起来,便有了些私交。

代表是上海人,生在一个极其西化的家庭,且留美多年,平常总是讲一口漂亮的英文,遣词造句很文雅,有上流之风,哪怕是与中国人交流,也不太喜欢用国语。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