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11)
记者把这一天称作“血色星期六”,说“城市平民遭受到了史上最严重的空袭轰炸”。当时可能没有人料到,这个纪录将会被一次接一次地刷新。以至于后来再想起这句话,只觉得讽刺。
宝山几乎被夷为平地,倾泻而下的燃烧弹将闸北变成一片火海。大火连续烧了几个礼拜,整个城市上空都飘着轻柔的灰烬。
日本海军陆战队蜂拥上岸,在虹口公园里驻起营地。坦克碾过马路,从“小东京”一直开到北火车站。那里巷战频发,原本繁华的街道现在成了屠场。
尽管身在几千公里之外,在美的留学生和华侨也还是做了一些事情。
旧金山办了抗日救国筹饷会。纽约华人洗衣馆联合会甚至捐赠了一架飞机,叫一群年轻女学生身穿旗袍,站在前面拍照。还有各地举办的援华游行,举着英文标语,一路走到日本领事馆前面示威。
程佩青又来了电报,特为提醒她不要掺合这些事情。
钟欣愉猜到他的意思。此类活动大都由美共中国局组织,参加的人里面既有留学生,也有华裔工人。打出来的标语除去支援抗日,比如“We shall fight until we win!”或者求捐物资善款,比如“Campaign for medical aid & relief to China!”也有些别的,就好像“Clothing workers,your place is in your union!”“Stay with us,you can get better condition!”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她似有预感,程先生对她已经有了安排。
果然,又过了几个月,程佩青随代表团来到美国,说是为了协助战争借款的事情。驻美公使馆的商务参赞不大懂金融,把国内的银行家数了一遍,想来想去也只有程先生,国际汇兑和债券承销都做过,跟美国几家大银行都有不错的关系,被国民政府聘了做特别顾问,负责在华盛顿设立一个经济顾问室,并且雇佣几名研究员。
事情来得仓促,地方是临时找的,先在一家旅馆里长租了一个大套房,卧房改成写字间与会议室,客厅里摆了两排写字台。几个月之后,大使馆空出地方,才让他们搬了进去,有了个比较像样的公事房。
招来的研究员都是在美的留学生,耶鲁,康奈尔,普林斯顿,各个履历骄人。
而钟欣愉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
于是,大学里集体作业的场景重现。
同僚们起初只当她是秘书。有好几个头一回来面试,从外面走进来,很自然地摘下礼帽递给她去挂好。直到正式录用,互相介绍之后,才知道她跟他们是一样的身份,多少有些意外。
但煮咖啡的工作还是交给她了,也常有人品评她的穿着,甚至连眼光都差不多,说她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黄柳霜。
还有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整个写字间搞得像瑶池仙境。这些人都受西方教育,自诩绅士,要是在别处,总会问一句“小姐是否介意”,但在这里不会。是她闯入了他们的地盘。
而钟欣愉也是真的不介意,与当时的情况比起来,这些都是最无关痛痒的枝节。
国内的战事继续演进,顾问室不断收到越洋寄来的材料。在此地工作,不光可以看到战地新闻,还有更多的统计数据。
近千家工厂被毁坏,60 万人失去工作。工业损失 5.6 亿,对整体损失的估计更是从 10 亿、20 亿一直攀升到了 30 亿元法币。确切数字几乎不可预料,其中还未包括 8 亿多美元的外国投资。
仅淞沪一役,几个月的时间,上海这个民国最大的城市便丧失了 70%的工业生产力,整个国家的经济倒退了数十年。
流离失所者更是以百万计,无数难民涌入仅 10 平方英里的租界,数周之内人口从 150 万暴涨至 400 万。共计 175 个难民营被建立起来,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露宿街头。瘟疫之后,又有寒冷来袭。那年岁末,租界卫生处收到了至少十万具尸体。
而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和平世界,他们这群研究员所做的,也就是把这些材料译成英文,整理造册,作为争取战争援助的依据而已。
报纸上说:天下第一军坚守数月,现奉命转进。虽然淞沪沦陷,但却破碎了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言,且为工业界留出时间,成功将重要设备转移到了后方。
文章写得很是让人振奋,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所谓“转进”,就是撤退的美称。
而且,顾问室里全是学经济的,势必想得更深一些。战局到了这一步,他们几乎都对后来的发展不抱任何希望。
原因只有一个,却又足够致命——钱。
国土沦陷得太快了,工厂设备可以带走,但钞票却很难。他们根据法币的发行量和流通数据做了推测,至少还有十四亿沉淀在华北,八亿在华中与华南,也就是说超过三分之一的法币被留在了日占区。倘若被日本人收兑,拿到租界市场上抛售,法币的汇率肯定是要崩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