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番外(110)

作者:-阮白卿-

第二天下午泊到苏州下船,他特地在码头上等了好一会,想跟她正式地道个歉,却一直没有看见她。他想到她也许先走了,便没有再多留,冒着雨一路走到城里来。小时候他和哥哥们也坐过人家卖青江菜的驴车,嘎吱嘎吱地到城里看热闹,当然是趁农活不忙的时候,讨好了爹娘,在洗旧的青布短褂口袋里一人装一个铜板,三个人凑起来买一小包盐渍梅子。苏州城和记忆里一样有很多石桥和曲折的河流。

他在思婆桥旁边找了一家铺子,饭口过了,又整天淅淅沥沥落着雨,老板撑起一张很大的棕色油布,眯着眼睛坐在起了毛的藤椅上发呆。嘉安一闪身钻到油布下面去,收起伞抖了抖,“来碗面,白汤。”

“浇头?”

嘉安探着头往灶台后边看了看,“雪菜毛豆。”

干柴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火苗一下子蹿得很高。嘉安坐在油布底下看着过桥的人,好像心里也跟着他们急匆匆地回家去躲雨似的。老板把碗放到他跟前,“外乡来的?”

“算不上。”嘉安说,“好些年没回来了,”

他把面挑散了,浸到猪骨和鸡架子熬的汤里,立刻有一团腾腾的白汽熏在脸上,雨点不停打着头顶的苫布,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滴滴答答,无穷无尽。过去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这大冬天的小巷子口吃一碗热汤面,满眼全都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吃到一半听见那老板招呼:“小子来碗面?”原来是个中年妇人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子站在苫布外头远远地看着。老板特为嘉安生这一炉火,巴不得多做几单生意,因此极力地招徕她们坐下。“多少钱?”那妇人问。

“五文钱。”

妇人显出十分犹豫的神气,低头看了看那小男孩子,却见他毫不掩饰地盯住嘉安的碗,不由得羞愧起来。这时一个年轻姑娘说道:“娘和小五吃吧,我在船上晃了两天,还有些头晕哩。”原来正巧是那白姑娘,因为站在她母亲后面,所以嘉安没看见她。

她认出嘉安,也“咦”地笑起来,向她母亲说:“这是和我们一船来的公子。”嘉安忙撂下筷子站起来道:“小姐不要客气。”

第69章 茶鼎松风细

〔分手三年后又遇见了前男友(?〕

她们坐在他邻桌,尽管交谈的声音窸窸窣窣,仍不免有几句传到嘉安这里来。初时他埋头听着,无非是些见惯了的事: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家里开着一间香油铺子,因为没有男丁,所以招了一个男人入赘,终于把这门手艺传了下去。二十几年里她断断续续生了五个孩子,正该升做太太享福,男人却在外面混得坏了,赌钱、喝花酒,又时常张罗着做东,不到两年就把积蓄挥霍得干干净净,甚至借了外债。到底是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靠不住,不但引着他到处花钱,还做中人撺掇他卖铺子,开价低不说,并从中大捞了一笔油水。他们急着折现银,也只能卖,最后也没补上亏空。

她们到吴江去投奔表姊,对方十分委婉地拒绝了她,但白太太知道自己将成为亲戚们常年谈论的话题。逢年过节碰见了,脸上一定带着神秘的微笑,“嗳!你知道她们家现在?听说了没?”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她丈夫最后借的那一笔债,是驴打滚的利,越不还就越还不上。实在没办法,她丈夫下决心要找人牙子来。他在赌场里听多了赌徒把老婆女儿典给人家换钱的故事,但他还不必这样快就和堂子扯上关系,他女儿白四儿该说亲了,迟早可以换一笔彩礼,一家子只有白小五是个累赘。当然,白太太没有直接引用她丈夫说的这两个字,而是道:

“小五哪怕再大两岁,去学门手艺呢……爹娘也不舍得你受那个罪呀!”

老板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白太太立刻停下不说了,低下头避免看见对方看她的眼神,他走了她才又低声道:“但凡家里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小五,你可千万别怨,你爹不是个好东西,可他毕竟是你爹,是他把你养这么大的,好日子也过了几年……以后你就比我们都强了,你是要去皇宫里呀……”

嘉安心里一震,转过头去盯着她。现在他才真正看见白太太的长相,一张悲苦的圆脸,细看之下有白四儿的影子,也许就是几十年之后的白四儿,经年累月地皱着眉头,三道刀刻似的深纹已经长在了脸上。

最小的那个孩子,往往也是最先被放弃的。他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套说辞呢?他已经不记得了,十来岁的年纪还想象不到将来会经历什么样的羞辱和折磨。可是几乎每个自小入宫的太监都听过类似的劝诱,一半是许诺他温饱,另一半是叮嘱他千万别恨父亲。也不知他们这种人怎么就这样像,做决定的是父亲,在孩子面前做坏人的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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