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雪(14)
锦容自然不能再做粗活了,从我屋里搬了出去,只留宝映一人照顾我。卓尧开了更多的补药给我吃,这几天睡眠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是受伤之后的正常,每日还是要睡六个时辰以上的。
腊月里风平浪静,只是天气越来越冷,真正是滴水成冰,相比之下洛阳的冬季简直有如阳春。我既怕冷,又失血体虚,腿也没好全,整个月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到年前沐夫人的病情又有所恶化,只得加大药的剂量。听说赵存生的妹子也常常发病,连床都下不了了,不知道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赵姑妈成日守在床前以泪洗面。
这个年过得毫无喜气,就除夕晚上全家一起草草吃了一顿年夜饭了事。偏偏那天我刚出了一碗血,精神不济,晚饭前便撑不住睡下了。
我心里惦记着大年初一早上一定得去给沐夫人拜个年,第二天倒是一早就醒了,天刚蒙蒙亮。平时我都是巳时过后才醒,宝映大概没料到我会早起,自出去做事了,铺盖还散在地下。
我便自己起来梳洗一番,挑了一件大红的喜气衣裳穿上,出门去沐夫人那边拜年。洗脸时额发沾了点水,出来没走几步就冻成了冰条,叮叮当当地响,脸颊也冻得生疼。
绕过前方小楼,远远看见宝映一手拿瓢,另一手提一只木桶,吃力地搬到院中七月白树下,像是要给树浇水。她刚把桶放下,另一边有个小丫头过来找她,两人说了几句,宝映放下桶跟她走了。
我本也没在意,但去沐夫人住处要横穿院子,从树下走过,看到那桶盖缝隙里袅袅地冒着白汽,一时好奇,便凑过去揭开看了一眼。
水还很热,这大冷天一打开盖子,热气腾地扑面而来,哄上来一股浓郁的铁腥气。木桶用久了,颜色发黑,看不清里面的水是什么颜色,只觉得不算清澈。我抄起一把水来,兜在手心里,隐约能看出那水泛着浅淡红色。
是血。
背脊上猛地一阵发凉,我下意识地转身去看身后。
院子里空无一人,静寂无声,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的清晨,但因这一桶血水,周围的一切都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我连忙盖上桶盖,退走两步远离那木桶。
另一头宝映也回来了,见我站在树旁,立刻变了脸色,结结巴巴道:“姑娘,你、你这么早就起、起来了呀?怎么不在屋、屋里歇着呢?”眼睛慌乱地直瞄木桶。
这样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连刺一下手指都下不了手,为什么会拎一桶血水来浇树?
“今天是大年初一么,总不好再睡到日上三竿。我正准备去给夫人请安,你呢?是来给这棵树浇水的么?”
她紧张地点点头,唯恐我看出什么似的:“是、是啊。”
我看了一眼那木桶:“怎么是热水?不会浇坏么?”
宝映回道:“天太冷了,凉、凉水拿出来一会儿就结、结冰了呀。”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早上厨房烫鸭子用剩的水,反正倒了也是倒了。”这回想好了,说话倒是顺溜了很多。
如果她不解释,我还会想那血也许是禽畜的;她这么一说,倒更让我确定桶里的是人血。
莺语阁每日要准备上百桌酒席,我没杀过鸡鸭,却去厨房看过。烫了鸭子的水,就算不留鸭毛,也不会是那么纯粹的血腥气。
也可能是谁受了伤,清洗伤口用过的水。但就算如此,一桶水都舍不得浪费,还要拿过来浇树,也委实古怪了些。
宝映站在桶前挡住,水瓢在两手中换来换去,显得局促不安。我冲她笑了一笑,转身继续往院子对面走。
经过赵姑妈住的小院前,里面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从侧方撞到我身上。我腿脚还不灵便,差点被他撞倒,踉跄了两步方才站住。那人自己倒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狼狈地爬起身来,果然是赵存生。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抬头一见我,霎时脸色大变,活像见了鬼似的,惊恐地后退两步,猛吞了几口口水,才勉强镇定下来,壮起胆子粗声粗气地问:“老巫婆,你、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哪里长得像什么老巫婆了,真是个疯子。我不理他,自顾往前走。
他大概以为我是怕了他,跟上来拉住我衣袖:“你是不是又想回来害人?你说,我妹妹病得越来越重,是不是你害的?”
我心生恼意,本想甩开他,但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就因为甩了他的手而惹得他大怒,周围又没有人,要是他再发起飙来,我可招架不住,还是不要和疯子争意气的好。
我轻轻往回抽手,一边软声道:“表少爷,你认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