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60)
定边侯的亲卫在深山中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宿,好容易找准方向,匆匆寻来时,只找到一堆将将燃尽的篝火。
为首的家将蹲下身,仔细搜寻半晌,在灌木背后发现一串不甚明显的脚印。他站起身,循着脚印的方向望向夜色深处:“侯爷应该没走多远,赶紧追!”
杨帆确实没走多远,只是山路崎岖、荒林繁茂,想追寻定边侯的踪迹又谈何容易?他在山林间如掠平地,背上的张景澈忽然扯了扯他发梢:“喂!”
杨帆偏过头:“怎么了?”
张景澈被定边侯负在背上,如此行了一程,思绪逐渐理得分明:“侯爷是接到我的求援信报,才星夜兼程赶来的?”
杨帆简短地“嗯”了一声。
张景澈:“您此番去寻浙江总兵,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帆没瞒着他,将倭人私兵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张景澈一声不吭地听着,半晌才道:“难怪……”
杨帆一愣:“难怪什么?”
张景澈心说:难怪那李文斌突然狗急跳墙,原来是东窗事发,忙着遮掩痕迹……这把山洪冲得及时,不管流民还是受李文斌指使的当地驻军,竟是一个没留,莫非真是“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我已命陆总兵去捉拿李文斌,”杨帆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不是很熟练地安慰道,“不管怎样,他豢养私兵是没跑的,光这一条罪名,就够诛九族的。”
张景澈道:“那枉死的近万流民呢?”
杨帆不由怔住。
张景澈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求全责备了——定边侯再如何心存家国,终归是公卿王侯、世家贵胄,他胸口揣着万里江山,却如何能看到垫在社稷下的一把蝼蚁?
“待在这样的朝廷,真没意思!”许是伤后倦怠,张景澈素日里的心气尽数散了,疲惫地想着,“不若趁着这次遇险……一个人逃走吧?”
就让那些京中贵人以为他死在山洪之中,全了对东宫尽忠效死的承诺,看在这片赤诚“忠心”的份上,皇后和东宫想必会善待嫁为侧妃的张景素。
张景澈越想越可行,毕竟,知道他活着的只有杨帆一人,而定边侯向来瞧他不顺眼,想必很乐意看到这个“佞幸”圆润地滚离东宫身旁。
“侯爷,”张景澈下定决心,“在下有一事相求。”
张同知从来牙尖嘴利,鲜少示弱,此际突然放软语气,杨帆还有点不适应:“你……你说!”
张景澈正待开口,斜刺里风声骤厉,两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下一瞬,杨帆就地滚倒,两条拴着利钩的飞链破空而至,与他险伶伶地擦肩而过。没等缓过一口气,十来个黑衣人从夜色深处窜出,手中一水的武士长刀,风声尖锐,招招逼向杨帆要害。
杨帆暗骂一声,头也不回地逃进密林。他倒不是怕了黑衣人,而是背着一个大活人,动手实在不方便。这定边侯一口气奔出数十丈,将张景澈藏进草窠深处,仓促间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好好藏着,别出声。”
张景澈乖巧地缩成一团。
黑衣人都是死脑筋,只顾着追活物,谁也没发现草窠里还藏着一个大活人。张景澈屏声凝息,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挣扎着爬出来,探头一瞧,只见林中星月俱无,已经到了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于是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身。
“这是个好机会!”他冷静地盘算着,“我可以趁现在逃走……途中伪造出滑落山崖的痕迹,以杨侯的精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只要遮掩过去,便是天高海阔,任凭遨游。”
他本不是这世间之人,胸怀里揣着一副格格不入的灵魂,之所以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只是为了偿还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如今大仇得报,张景素也得偿所愿地嫁入东宫,他还清了养母的恩情,是时候考虑自己的退路。
“东宫也就罢了,昭阳宫却精明谨慎,我此番远遁,必须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张景澈想,“岭南和滇贵素来被视为蛮荒之地,人迹罕至,或者……再往南的交趾也不错。”
他一边想,一边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张望一眼,理智告诉自己“定边侯身手精湛,几个黑衣人必定奈何不了他”,情感上却忍不住担心。
“那小子……应该不至于阴沟里翻船吧?”张景澈皱紧眉头,“堂堂一品军侯,要是栽在几个倭人手里,历代定边侯的棺材板都该压不住了!”
如此这般地念叨过几遍,他仿佛说服了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一瘸一拐地往树林外走去。
杨帆将一干黑衣人溜出老远,这才刹住脚步。他活了二十年,没被人追得这么狼狈过,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手夺过一把长刀,以一敌众,兀自攻多守少,不落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