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278)
为了保全自己和先帝的名声,哪怕他明知忠勇伯是含恨冤死,甚至亲眼目睹了构陷忠良的罪证,也能隐而不发,权当没这回事。为了所谓的“大局”,他可以缄口不言,任凭黄土埋没尸骸上的血色。
帝王心术,冷酷如斯。
“忠勇伯或许无辜……但是月照勾结外族,谋害太后,这是不争的事实!”良久,刘彦昭咬牙道,“不论原委,他谋逆犯上的罪名总归坐实了,倘若段洪实还在,也逃不过株连九族的下场……你难道要朕替乱臣贼子翻案不成!”
张景澈失笑摇头,对帝王的强盗逻辑不再抱任何希望。
“月照只是要个说法……如果你在登基之初,就亮出罪证,替忠勇伯满门雪洗冤情,他未必会走这一步。倘若先帝能按下心中猜忌,召回忠勇伯询问清楚,伯府血案不会发生,月照也根本不会入宫,更遑论勾结外族!”张景澈抬起头,望着香案上的神牌,眼神说不出是讥诮还是唏嘘,“陛下,你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可真干净啊!”
刘彦昭被他一再冷嘲,那话里话外的不屑之意仿佛簇簇荆棘,扎得兴隆帝坐立难安。他实在忍不住,怒道:“朕与先帝是皇帝!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张景澈寸步不让:“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皇上视臣民如草芥,凭什么让他奉您如神祇,就凭皇权二字?”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那您真是太小看我们了!”
刘彦昭再一次意识到,这男人心里没有天子,没有皇权,更没有尊卑,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根通天彻地的反骨,骨子里的桀骜磨砺成刃、呼之欲出,哪怕是九五至尊,也只有被捅穿的份。
缟素戴孝的殿阁中,高高在上的天子与桀骜不驯的“乱臣”彼此对视,短短两三步距离,却仿佛隔了一层够不着、跨不过的天堑。分明刘彦昭才是尊贵的天子,却在张景澈的睨视中心口发凉,在那一瞬间察觉到自身的无力和低微。
他想起吴太后临终前对他说的话——那是前一晚,鬓发散乱的太后躺在锦绣间,皱纹丛生的手死死抓着刘彦昭,手背上暴起枯槁的青筋。
“哀家知道,你心里惦记那张景澈,对死去的淑妃更是有愧,”太后嘴角咳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但他……性情桀骜,不肯为你所用,倘若放任下去,必为朝廷的……咳咳,心腹大患!”
刘彦昭哽咽道:“母后……”
太后孱弱的手掌抚上刘彦昭的脸,一分一寸地摸索下去:“哀家知道你心里的苦……你对那张景澈情分非常,纵使四夷臣服、万邦来朝,少了他一人,这盛世终究失了华彩……”
“哀家是太后,更是人母,若非逼不得已,如何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得偿所愿?只是昭儿啊……这人天生反骨、蔑视皇权,若他肯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就罢了,若不能,绝不能放他离了京城,否则……就是虎归山林,龙入汪洋!”
刘彦昭似是不甘:“再如何桀骜,他终究只是一介布衣……母后,儿臣是天子,一言九鼎!倘若连个小小的布衣都折服不了,又如何治理江山万民?”
太后的声音渐次弱下去:“母后明白,他就是你心里的一道坎,若是过不去,你这辈子都寝食难安……但是昭儿啊,母后还是那句话,此人心志坚忍、手腕了得,不为死党,必成死敌!你自小长在深宫里,纵然见识过鬼蜮伎俩,有母后和你父皇护着,毕竟有限……倘若他铁了心要与朝廷作对,你只怕、只怕招架不住……”
太后喉头耸动,突然抓住刘彦昭手腕,勉力撑起上身,一字一顿道:“你、你答应母后……若是、若是他不肯接受朝廷敕封,你必须、必须杀了他……免除后患!”
刘彦昭悚然一惊:“母后!”
“母后……不能再护着你!”吴太后口中含着血沫,留恋又不舍地望着他,“你、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好好的……”
太后手腕猝然滑落,腕上的白玉玲珑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动。殿外的风雨声逐渐减弱,烛影幢幢中,刘彦昭的啜泣格外分明:“——母后!”
太后临终时的遗言一直在刘彦昭心头盘桓,此时的勤政殿中,他无声注视着张景澈,揣度着这人艳色无双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心肠。良久,他沉声道:“……你是铁了心要走?”
张景澈简单道:“请陛下成全。”
刘彦昭咬着牙,眼底陡现戾气:“若是朕不答应吗?”
张景澈偏过头,似笑非笑:“皇上可知道,我在京中数年,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刘彦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