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276)
“别担心,”他依然是老说辞,“一切有我呢。”
张景澈不让梁宜担心,梁宜就真的诸事不理,除了约束边军轻骑,就是留在太极殿照看杨帆。如此两日后,京中局势完全平息,逃窜的北勒余孽被锦衣卫和幽云卫联手剿灭,混乱数日的朝局终于走上正轨。
兴隆帝出现在朝堂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了太后的死讯,按说太后薨逝,丧仪必定隆重,然而京中刚经历一场浩劫,诸般事宜准备不周,丧事只能从简。兴隆帝能做的,不过是派人通知散落各地的宗室宗亲,从速回京吊唁。
潜伏京中的幽云卫将朝廷的动向尽收眼底,汇总成线报,源源不断地送入太极殿。张景澈一眼扫过,将短笺移到烛火上,烧成一团意味不祥的火光。
梁宜无意偷窥线报,只是方才离得近,无意间瞥过最后几行字,心头登时一凛。他张口欲言,觑着张景澈的脸色,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张景澈留意到,哑然失笑:“想说什么?”
梁宜不想与朝廷作对,但这并不意味着屠刀架上脖颈时,他会束手就擒:“张公子明知当今的打算,不准备做出应对吗?”
“我曾追随当今多年,对他的心性手段大略有些了解,”张景澈漫不经心,“左不过是那些把戏,没什么好应对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他肯放行最好,若想玩弄手段,我也不介意叫他知道,这个天下究竟是谁做主!”
这话狂悖得近乎大逆不道,梁宜却感到莫名的安心,他知道张景澈从不虚张声势,敢说这样的话,必定是有十足的底气。
张景澈曾经像梁宜一样,忍辱负重、夹缝求存,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天家的仁慈上。然而事实给了他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淑妃去世的那个雨夜,张景澈在万念俱灰中意识到,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靠谱的,他想要的,只能靠双手夺回。
他在杨帆身边守了三日,期间殿外传来隐隐绰绰的恸哭声,那是宫人在为猝然长逝的太后举哀。张景澈不爱听哭声,用手捂住定边侯的耳朵,为他擦干额头沁出的汗迹。
杨帆的情况很稳定,伤口逐渐愈合,没有出现并发症,这意味着他已经逃过阎王索命的魔爪。北勒人的暗器和巫毒没能拿他怎么样,但这并非结束,而是鏖战的开始。
“别担心,”张景澈伏在杨帆耳畔低声道,“有我在……我会毫发无伤的带你回大漠。”
天高地迥,山长水阔,那里才是雄鹰向往的家园。
三日后的傍晚,内侍来太极殿宣旨,言称天子传召。他没能见到张景澈的面,刚到阶前就披坚执锐的幽云卫拦下了。徐慎太清楚张景澈和天家之间的恩怨,他信不过兴隆帝,更不会允许张景澈孤身前去见驾。
内侍无奈,只能立在太极殿前,一遍遍宣读诏谕,读到第三遍时,“咿呀”一声绵长不尽,太极殿的门突然开了,张景澈身披大氅,独自立于阶上。
徐慎惊了一跳,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张景澈摆一摆手,对那内侍道:“天子人在哪?”
小内侍松了口气,徐慎却吃了一惊:“主子,您不能去。”
“无妨,”张景澈淡淡道,从容中透着尽在掌握的笃定,“如今的天子已经为难不了我了。”
张景澈话说得狂妄,也确实有这个底气,他无意与朝廷为难,但也绝非当初仰人鼻息的朝廷鹰犬。当他走出勤政殿时,底下的禁军侍卫呼啦啦让出通道,人人皆用敬畏交加的目光望着他,仿佛此人并非一介白衣,而是山呼海应的人上人。
太后薨逝,朝廷正在举丧,朱红金瓦披上缟素,在烈风中发出哽咽的悲泣。张景澈走进勤政殿时,昔日的金尊玉贵蒙上严霜,刘彦昭披麻戴孝,背手站在殿里,眼不错地望着香案上新供奉的灵牌。
张景澈思量片刻,还是给足九五至尊脸面,他掀起衣摆,行了叩拜大礼:“草民叩见陛下。”
刘彦昭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眼神复杂难言。张景澈难得摆出如此谦卑的姿态,刘彦昭却没觉出恭敬,他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向来桀骜的男人之所以弯下腰板,并非屈就于皇权威压,而是向天家表露近乎迁就的宽容。
因为足够强大,才不惧于显露谦恭,一时的伏低并不能折去他的脊梁骨,当他抬起头的一刻,就算是九五至尊也要忌惮三分。
这份认知叫刘彦昭又是痛恨,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仿佛看到亲手驯养的鹰,以凌驾九霄的姿态,翱翔于山河间。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沉默片刻,才连讥带讽道:“既不是真心尊崇,也不必惺惺作态……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