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264)
充斥在街头巷尾的喊杀声惊动了九重宫禁,当值的官员得到侍卫回报,忙不迭冲出值夜的庑房,声嘶力竭地喊道:“有外敌!快,鸣钟!”
内侍慌忙下去传令,一炷香后,神武门城楼上的大钟轰然鸣响,钟声回荡在重重宫禁之间,惊扰了无数夜鸟,高啼着冲入夜空。
不明所以的官员被钟声吵醒,揉着眼走出家门,听到满城的喊杀声,几乎以为身陷梦境,还没清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户部尚书郭琛喃喃道,“是外敌?不……北勒人不是已经被定边侯逐去大漠了?他们怎么会……怎么会杀入京中?”
宫城大内同样听到了意味不祥的钟声,宫人内宦停下着急忙慌的脚步,在夜风中茫然四顾。慈宁宫里的太后和妃嫔面露不安,却没人开口,毓湘守在太师椅前,用茶水打湿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娴嫔脸上的血污。
方才月照杀性发作,确实想要杀了毓湘,千钧一发间,是娴嫔冲了上来,一把推开月照。毓湘侥幸捡了一条命,刀尖却从娴嫔脖颈上划过,险些割裂血脉。
飞溅的血花叫月照愣了片刻,终于从魔怔中清醒过来,他盯着刀刃上的血迹挣了一会儿,任凭毓湘将娴嫔拖到一旁,用撕开的帕子包裹住伤口。
幸而那一刀砍得不深,虽然失血过多,总算没有性命之忧。见娴嫔迟迟未醒,毓湘有些担心,犹疑再三,还是低声道:“娴嫔娘娘伤得不轻,到现在都没醒……你就是再恨皇上和太后,娴嫔娘娘终归是无辜的,可否请个太医给她瞧瞧?”
月照冷冷睨了她一眼:“放心,她死不了……你有空担心她,还不如多替自己想想。”
满殿妃嫔缩成一团,巴不得离这尊杀神远远的,唯独太后扶着宝座把手,慢腾腾地站起身:“你……到底想怎样?”
月照把玩着匕首,刀刃反射着烛光,在他脸上映出雪亮的道子:“我?我不过是叛逆之后,又入宫净了身,还能怎样?您还担心,我一介内宫中官,抢了你刘家的九五至尊宝座吗?你放心,我最多……不过是将当年先帝对我段家做的,原封不动的还到各位主子娘娘身上,让当今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妃嫔们越发惊恐,太后却神色平静:“你兵围慈宁宫,无非是为了拿住哀家,跟皇上谈条件——你想怎样?逼皇上下旨,替段家平反?皇上清明仁爱,若有真凭实据,他自然会……”
“自然不会冒着不孝的名声,翻先帝钉死的铁案!”月照截断她的话头,“太后,当今是你的亲儿子,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他是什么脾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清明仁爱?不过是收买人心的幌子,论及刻薄寡恩、虚伪假善,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当今之右!”
太后眼皮疯狂跳动,她是六宫之主,也是为人母亲,能容忍月照一介内宦对自己放肆,却无法忍受他对自己的儿子出言不逊。
“你放肆!”她厉声道,“哀家怜你年少命舛,给你回头是岸的机会,你竟不知悔改,还敢对圣上放肆无礼!”
此时已经入夜,慈宁宫里点了重重火烛,神武门的大钟还在嗡鸣不断,殿内风声呼号,掀动满室帘幔。
太后的心一分一寸地沉下去,她心知肚明,从慈宁宫被围到现在,御林军和禁军都毫无动静,可见京中变故不小。再瞧守卫周遭的黑衣人,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战力不在锦衣卫、幽云卫之下,却肯听月照一介宦官的吩咐……
“这些人……都是当年忠勇伯府的余孽吧?”太后沉声道,“你处心积虑,在圣上身边蛰伏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月照歪头看着她,嘴角含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终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余孽?”他轻声重复道,“我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忠良,替朝廷镇守边陲,战功赫赫……可他得到了什么?满门抄斩、尸骨无存,连段家仅存的后人,都得背着这口‘余孽’的黑锅!”
太后不为所动地盯着他。
“先帝定了我段家谋逆的罪名,连我父亲麾下亲兵也没放过——忠勇伯府前脚被抄,朝廷后脚就以犒军为名,赐下毒酒,”月照低声道,“两千精奇军,除了当时外出巡营的数百人,死的一个不剩……侥幸逃脱的唯恐被朝廷扣上逆犯的帽子,不敢回京,更不敢返乡,只能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他微笑看着太后:“活下来的三百人,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
太后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纱帘后的幢幢黑影不是活人,而是逡巡世间的鬼魂,他们挣扎着回到人间,却见不得光,只能躲在烛光照不到的暗角里,森然怨毒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