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150)
他仰头望着被框得狭窄的天空:“到时候,山河破碎,烽烟一乱,就谁都不知道烽烟到底是会燃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十一叔出身贫困,十几岁时实在吃不上饭了,赤脚走了几百里路才终于到了陆家扎营的地方,用最后的力气说他想投军。
因此,他很清楚饥饿和贫穷的滋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乱世对于当权者来说,不过是舆图上排兵布阵的快意和逐鹿天下的野心,但对最底层的百姓来说,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疾病、是流亡、是易子而食。”
当掩去打马观花的散漫姿态后,此刻陆骁身上流露的,是凌北那片土地赋予他的锋锐和坚韧,让人记起,他曾也是铁甲寒光,单枪匹马杀入敌阵的少年将军。
“而且,十一叔,你又怎么能确定,若是陆家或者别的人拿了皇位,就能做个名留青史、万人称颂的好皇帝?”
见十一叔被问住了,陆骁笑道,“反正如果是我当了皇帝,我不能确定我能行。毕竟,那可是皇位。”
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皇位,是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是吾土的人君。
满是褶皱的手拍了拍栏杆,十一叔不想再说这般沉重的话题,聊了几句府中的琐事,突然又想起:“前几日太过忙碌,忘记问了,上巳节小侯爷可送了礼物?”
“上巳节?”陆骁回忆一番,“就是您让张召端来了一盆河水,非要在大清早拦住我的去路,往我身上泼那天?”
十一叔气道:“什么叫非要往你身上泼?那是祓禊!上巳节要在河边洗濯去垢,才能消除灾气晦气,保你一整年不生病!”
“所以泼我水?”
“我容易吗!”十一叔瞪眼,大声道,“你跟那姑娘整日厮混,人影都见不到,估计也没个心思去河边,我不让张召给你泼盆河水,我还能一脚把你踹进河里去?”
陆骁心虚地别开眼:“……也、也没有整日厮混。”
他明明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见不到阿瓷,想整日厮混也不成啊!
“……”
十一叔颇有几分无言——这么长一句话,自家侯爷怎么就独独抓着了这个词?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最初想问的问题,“那你那日送的什么衣裙?”
陆骁疑惑:“什么衣裙?”
十一叔站起身来,原地来回踱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果然不该太指望他能懂这些!”
见陆骁还望着自己,等着解释,他头疼道,“洛京的风俗,上巳节里,青年男女相会于水滨,洗濯去垢。男子要为未婚妻准备一套崭新精致的衣裙,寓意是祛除旧衣上的病气,着新裳。若家境贫寒,也可以只准备手帕之类的小物件,表达心意即可。”
十一叔再次询问:“你真的什么都没送?”
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莫名的,陆骁在脑中想象了一番,觉得阿瓷穿精致衣裙定然是好看的,但……穿文士服似乎更好看些?
口中还是老实道:“真的什么都没送。”
又想,不过那些铺子里也不知道有没有阿瓷的尺码,阿瓷身量高,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开春后,阿瓷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长高了!
见陆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一叔差点把栏杆拍断了,声如洪钟般催促:“那你还坐在此处作甚?赶紧去把礼物补上啊!要是那姑娘跑了,你就等着孤苦伶仃一辈子吧!”
晚上,谢琢看见陆骁递到他面前的木盒时,不由好奇:“里面是什么?”
木盒上是白鹭照水,雕工精致。
陆骁握在木盒边沿的手指紧了紧,心底还有些犹豫。
此前,阿瓷就因为不想连累他和连累陆家,故意与他疏远。
他又安自己的心——可是现在的情形又和那时不同。现在他们已经这般亲密,想来,若阿瓷得知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是阿瓷了,应该不会再度疏远吧?
但,陆骁就是有些压不住的心慌。
因为即便他们现今的关系已经如此亲密,阿瓷却仍未有与他相认的打算。
似是有所顾忌。
可阿瓷……又是在顾忌着什么?
陆骁心绪几番上下,还是决定稍稍试探一下,他打开木盒的盖子,露出里面折叠整齐的月白衣裙:“我……我今日去买的。”
谢琢自是一眼就认出木盒中装的是什么,他想起陆骁买的胭脂、做的耳坠发簪,不由想到——难道陆骁买的女子物什,已经多到连库房都放不下了?
是这样吗?
他没有说话,一时间,风声俱静。
没过一会儿,他就听陆骁问道:“可以放在这里,延龄先替我保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