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怒（十一）

浓烟蔽日，昏黄的天空被腾空而起的阵阵青烟染上灰色边线，空气中到处是呛鼻的草木灰味。硫磺夹杂着火星溅射而出，四下里落地即燃，从四面八方传来惊呼声、奔跑声。不少人提着水桶、勺子、脸盆等一应盛水的器具，在火光熊熊中似无头苍蝇东奔西跑，大呼小叫。

蔺恭如掀开帘帐钻出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人仰马翻乱糟糟的局面。

触目所及，几乎每座营帐都在燃烧。雪白的帐边一俟被火舌舔上，立刻卷曲变色，坍塌成一大块一大块干瘪焦黑的骸骨。

蔺恭如随手抓住一个从他身边惊慌失措奔跑过去的士官模样的人，大喝：“不要慌！先去营帐里救人！救人要紧！！”

那士官一见是自家将军，方寸大乱的嚷了起来：“将将将军，监狱牢门被打开，那些琦、琦国犯人都跑出来了……”

蔺恭如对着他耳朵吼:“别管他们！救自己人！！”

士官跌跌撞撞跑了。

蔺恭如身后忽然撞上一个人，邹平昌手撑着额头，脚步不稳的从他背后走出来。他进食不多，但仍多少受到迷药影响，神智还有几分不清醒，茫茫然看着眼前兵荒马乱的一切。

蔺恭如返身抓住他，狠命摇晃了几次，直到把这名副将眼中困惑悉数摇散了为止。

“你带人去看顾粮草，”他简洁道，“我组织力量救人。”

邹平昌看着他，眼底掺杂着一丝怀疑，“将军……”

蔺恭如已扔下他，快步离开。

蔺恭如已然确定军中有细作，仔细思量，甚至能够将目标锁定在几个人身上。

然而在看见漫天火光的一瞬间，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如何灭火、如何救人，而是郑重其事的，在思索自己借助火势遁离的可能。

这场征北之战，是他历史长河中某位前世所领，那个蔺恭如并非现在这个蔺恭如。真正的征北大将军已经死去，他没有义务要一直顶着他的身份走下去。

那个人确实是他，那个人又并不全然是他。

如果能够借助晏殊离他们发起的这场火难，成功逃离军营，不仅不用履行征北大将军令人厌烦的军事任务，更能一了百了的摆脱与晏殊离再次遭遇的可能。

应墨闫也就不可能再一次借刀杀人。

他踏出副帐的那一刻，心头掠过的确实是待天色全黑，便悄然隐去的打算。

这个念头蹿出心间，眼见就要付诸实施，耳旁却不断灌入一声高过一声凄惨的呼救。

一张张灰白色的脸庞从他眼前掠过，凌乱失衡的步伐，朝他投过来的惊惧眼神，看见他后陡然变得心安的表情——

蔺恭如脑中嗡鸣作响，身躯仿佛被钉在了这片星罗棋布的帐营群中，那一脚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像是有人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禁锢了他的足尖，久远的、传袭自同一人的血液在体内沸腾，逼着他直视那份不容回避的责任。

蔺恭如狠狠咬了咬牙，在心中暗骂一声自己那一死了之的前前前前世，一把抓起兵士递过来的一个水桶。将水自头顶一淋而下，朝着最靠近自己的一座火势猛烈的帐子，冲了进去。

“将军！”有人在他身后惊呼。

随即，有几个英勇的士兵，立刻跟着他冲进去救人。

蔺恭如一边将被困在营帐中的伤者往外背，一边指挥人分成几组打水、运水、扑救火势，面上很快积起一层黝黑的黑灰。玉兰山庄的人并未被迷药所迷，在察觉起火后，山庄中所有人手都在叶有悠、叶有凌的安排下分散到了各处着火点，协助救人与灭火。

一时间整座营地浓烟滚滚，不断有人在火光与烟气中来回奔跑，渐渐黑沉下来的夜色里，逐渐难以分清谁是谁。

墨依搀扶着晏殊离，两人闪身躲在一处偏僻的营帐后，营地中遍地烧起的火焰印亮了两双冷眼旁观的眼睛。

晏殊离额上布满虚汗，勉强靠着墨依站稳。他手边拿着墨依递给他的皮水囊，咬开瓶塞，狠狠灌了一大口，腹中躁乱的疼痛却并未得到分毫缓解。

玄甲将军死死咬住嘴唇，吞回就要溢出口边的/呻/吟/，冷汗顺着英挺的脸颊淌了下来。

“很疼？”大夫一直观察着营地中奔乱喧杂的景象，寻找脱身之机，忽然感觉到手臂环住的晏殊离腰身一僵，轻微的颤抖。

他不由得将目光转过，担心的看向一脸惨白的男人：“要不要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

“……”晏殊离咬住牙关，生生忍过一波闷痛，压抑的开口，“我……无事。你只管找路离开，呃——”

一丝破音给他咽了回去，墨依看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眸中闪过难以忍受的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