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542)

作者:璨钰

卢世荣到达上都后,是由内卫由御天门一路绑缚过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怯薛押入大安阁,跪倒在御座前,脸色早已灰败如土。

他去岁上任之前便是一身布衣,而今不过半载,一身官服又化为布衣,世事变化,当真难以逆料。

殿内百官齐齐打量卢世荣,横眉冷目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心有戚戚者亦有之。唯有丞相安童立在队首,默然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悯惜,实则并无波澜。

卢世荣眼见上宪态度如此,脸色更加难看,向皇帝行礼后,仍跪在地上,低头耷脑的,并无一言。而百官中的史彬望见láng狈的同僚,一时也面如土色,再无昔日光鲜。

监察御史陈天祥奉旨读取弹文,其中所列罪状,不过有三:一是敛财邀宠,苛征bào敛,害民匪浅;二是目无首相,专擅朝权,贪贿官物;三是所行之政,未见成效,言不符实。三状罪案,皆有明细,陈天祥都在弹文中一一道来。

皇帝面露峻色,听着弹章,不时点头,待陈天祥言罢,才瞥向待罪之人:“卢右丞,陈御史所列罪状,尔可有言辞申辩?”

这是皇帝给他的最后机会。今日集议,也是为了彰显公正。此等要事,需得双方对质、百官信服,如此,朝中风向变动,政令更张才会顺畅无阻。

卢世荣gān笑了几声,面上尽是难言的苦涩,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憋出话来:“陈大人言臣擅支钞银诸事,确有其事,臣无从申辩。可是敛财害民之说,实属冤枉。臣所行诸事,悉得陛下允准,如今却以此论罪,莫非当初连陛下都一并错了?”

他声色并不高扬,可是言辞诛心,直接把皇帝也绕进去了,一时让陈天祥陷入被动。在场汉臣闻言,皆面露忿色,愈发恨其jian恶。可是诸人再气恨,也不得不承认卢世荣所言属实,当初的政令若无皇帝允准怎能施行?做出最终裁断的皇帝,难道就不担责吗?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众臣忍不住低声私语起来,待议论稍歇,翰林学士赵孟传出列进言:“卢右丞心有不忿,就事论事则可,何故言及陛下,其心可诛!右丞初以财赋自任,当时人情不敢预料,将谓别有方术,可以增益国用。及今观之,不过御史之言(1)。右丞不恤民力,各路酒课增至二十倍,欲以一岁之期,取十年之积。如此必民间凋耗,天下空虚,于民有损,于国无益。也不知这增收的钱财,都流到何处去了?右丞白身进位,本是深孚圣恩,如今行不副言,辜负陛下,实属欺诈!大人不思己过,又何来抱怨之词也?”

赵孟传寥寥几语,便将皇帝牵扯其中的窘境巧妙化解。卢世荣嗒然若失,当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摇头后悔不迭:他情急之下,以为扯上皇帝便可驳回罪责,哪知自己定罪已成必然,如此不分轻重只会罪上加罪。

他定是忘了一条众人皆知的道理:皇帝从来都不会错的。

见他罪无可逃之际还qiáng词争辩,诋毁御史,真金亦愤然上前。他此前多次向皇帝谏言,皆被驳回,忍到今日亦无须再忍:“世荣上任以来,以诛求掊克为己任,官卖取利,广增课税,犹嫌不足。岂不知财非天降,安得岁取赢乎?恐生民膏血,竭于此也。岂惟害民,实国之大蠹!” (2)

太子一言定罪,忽必烈听了,都大为震动,拧眉瞪视卢世荣,又恼又恨,却再无言辞。皇帝沉默不发,群臣亦默然,自知此时天子心中已有决断,不宜插言。可是隐忍许久的台官和汉臣,到底是轻松地吁了口气:卢世荣倒台即在眼前,几月以来被压制被打击的恶气,终于可以一泄而出了。

史彬垂目立在众人中,脸色木然,神魂俱失。刚刚辩论之际,他心存顾虑,未敢出言搭救卢世荣,可待太子言罢,其势已成,当真再无搭救的机会了。

史彬茫然抬头,目中空无一物,无意中眼神同我汇至一处,我想到他此前所求,当即如遭针刺,别开了眼眸。不经意间,却瞥见一人于百官中垂手而立,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写满轻蔑,朝上风云暗涌,他只冷眼旁观,一副不屑于争的模样。

我默默打量那人许久,恍惚想到一事,心里再难平静:当初举荐卢世荣之人,不正是他总制院使桑哥?卢世荣今日遭众人攻讦,他既不置一词,也不显丝毫慌乱,着实令人生疑。

待我收回心思,皇帝早已拿定心意,话头抛给主持集议的安童:“卢世荣是你下僚,今日之事,丞相是何想法?”

此言一出,殿上再度沉寂下来,众人目光遽然望向一人。昔日卢世荣入中书,曾有安童支持;而后卢擅权不法,安童却隐忍多时;卢从气焰醺醺到走向颓势,除却群臣非议,安童与御史台联手自是关键所在。及至今日,卢世荣事败在即,他这个首相又作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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