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526)
我却心怀疑虑:安童对此什么态度,忽必烈能不明白?他起用卢世荣的心意已决,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个身影迟疑片刻,才缓缓出列。我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却只望到一个萧瑟的背影。较之记忆里,那背影分明瘦削了些,犹似卷着边地尘沙,带着几分凛冽粗粝的味道,在满殿朱紫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臣……奉使无状,有累圣德,何敢让陛下垂询?”安童揖了一礼,音量不高,嗓音亦是沙哑,无端透着一股疲乏。
忽必烈默了一瞬,话语带出些伤感,“卿在边关十年,饱尝艰辛,朕时时感念,却无从慰劳,心实不安……卿又何苦自外于朕?”
皇帝言语间分明动容,在场众臣听了,一时心有戚戚,真金亦是神色复杂,不由得逸出一声喟叹。
“有劳陛下挂念,”安童顿了顿,又向皇帝一拜,才郑重开口,“钞法是民生大计,虚弊日久,不得不救。卢先生所言,或可一试。至于裕民之术,不妨听听先生高见——”
我闻言讶然,不禁又朝那背影望了望。真金满面生疑,目光早已在他身上滚了几遭,可他仍是八风不动的样子,并不顾忌周遭一道道质疑的目光。
在场儒臣一时沸然,议论不休,尤其是和礼霍孙,反反复复打量着那人,眉头紧蹙,那份不解也渐渐转为一股愤懑。
这哪里是当年与阿合马针锋相对的安童丞相!
皇帝无声一笑,饱含深意地望了安童一眼,随即抚平众议,示意卢世荣开口。卢世荣不意安童如此态度,早已错愕了半晌,此时又得皇帝问话,一时踌躇满志:
“若论裕民之术,不若宽取于民:一则罢各处竹课,从民货卖收税;二则免民间包银三年;三则官吏俸钱免民间代纳……六则立平准周急库,以贷贫民,轻其月息……”
“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便在官!”
和礼霍孙已然忘记刚才的窘状,不待卢世荣说完,便厉声打断。他眼里怒气腾腾,眸子似能喷出火来,“卢先生倡言整顿盐铁榷卖,行酒、醋、竹课,本就是与民争利,又何来裕民之说?既欲大兴专卖,利出一孔,又言薄取于民,与民休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如此小恩小惠,不过是释怨邀誉罢了!”
此言甚是诛心,和礼霍孙词锋迫人,卢世荣一时竟无从还口,白着脸僵了半晌,见在场众臣无一人声援,皇帝又不置一词,眼睛转了几圈,左右无法,只得可怜巴巴地望向安童。
安童转眸一望,凝视卢世荣片刻,不发一言,沉默间让人难测其意。我亦着眼打量他:悠悠十载,风霜将他的轮廓打磨得越发深沉,眉宇间写满沧桑倦意,眼眸晦暗不明,一如他幽藏的心事。
十载岁月,他的心是否也被侵蚀得斑驳不堪呢?那木罕说人心易变,他果真如此么?
我无声一叹,心底并无明确的答案。
安童久久不语,直到皇帝催促,才被迫开口:“和礼霍孙丞相言之过重。即便是小恩小惠,倘若落到实处,便是真正的恩惠。利民抑或害民,口说无益。卢先生之策,不如试行数月,届时自可观其成效。”
真金愣怔望着他,频频摇头,难以置信,一脸的惊诧失望。和礼霍孙上前一步,还欲再言,忽必烈却挥手止住。皇帝耐心告罄,也不再顾忌右丞相颜面,当即道:“即日以卢世荣为右丞,入主中书,整治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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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世荣入主中书,和礼霍孙的丞相也就做到了尽头。廷辩当日,右丞相和礼霍孙、右丞麦术丁、参政张雄飞皆罢,卢世荣取而代之,任中书右丞,史彬为左丞,而在他们之上的右丞相,则是北返不久的安童。
仅仅两年,汉法派被就被罢黜殆尽。卢世荣以财利进用,意味着理财派卷土重来。而安童身为昔日汉法派领袖,刚刚回朝不久就再度拜相,皇帝这一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安童公然支持卢世荣,到底是何用意?”
真金得知此事,自是恼恨无比。他曾对和礼霍孙寄予厚望,全力支持其推行汉法,谁料如今一朝倾覆,láng狈收场,任他如何苦心经营,终是敌不过皇帝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然而,更让他愤懑不解的是安童的态度。和礼霍孙罢相,安童却再度入阁,其中关节,不由得让人深思。
我们二人并行出了大明殿,一到殿外,真金便忍不住发问。我想想那人,一时心意寥寥,漫应道:“哥哥问我,他是何用意,我又怎能得知?”
他见我一脸无谓,更是恼火,眉头深深皱起:“安童为人如何,你知不知?他与阿合马的恩怨,你知不知?卢世荣倡言之事,不外乎阿合马所用敛财之术……安童却这般回应,你不觉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