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归来(459)
只留下李伯欣一人,有些怔愣地试探着,对着空荡荡的眼前。
那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魔力,又似是烫嘴,将人心头隐秘的偏见、辜负都扯出来,暴晒在正午的日头下。
启明星已经升起。不久,新一日的太阳便要东临。
李伯欣兀自念诵几遍,忽然“哈”的一声,也转身大步而走。只是一手抱在怀中,另一手空空垂落,背影不知为何,有几分荒凉。
但是回到阵前时,他又是那位巍峨如山岳的将军了。
“将军……”
有人上前询问,可李伯欣投来的一瞥,立时将他定在原地。
“我李伯欣的性命,不是那么好取走的!”年届六十的老将军哑声道,“今日,唯有死战,也只有死战!诸将肯随我者,共同出击。”
“丈夫宁可站而死,不可跪求生!”
在傅北的眼中,火光又烧起来了。
钟相府邸,被陌路的定军放了一把火,火势熊烈。烧得横梁倾颓、匾额带火坠地,再看不出昔日的光彩。
就在这熊熊烈火之前,定军与守卫军发起了已无意义、却又格外悲壮的最后一战。
遍地都是血和残肢。
李伯欣的身旁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依然站立着,昂然环顾。仿佛刺入胸肺的刀剑、遍体落下的箭伤,都无法使这位将军倒下。
但他的身体也已有几分摇晃了。身前是一位龙骧老卒的断躯,李伯欣废了好些力气才杀掉对方。他不住喘气,汗和血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和手臂滴落。
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这样的时刻,生命已变为最最廉价之物。双方都有士卒杀着杀着,忽然崩溃嚎哭,丢下武器逃跑。但真正逃走的没有几个,更多人则被麻木举着兵器的敌方士兵,追上来砍翻。
生与死,死与生,尊贵与卑贱,勇敢与怯懦……这些从未如此之近,又随时可以颠覆。
李伯欣的喉管已经破了个口子,他现在很难说出话了。
还有忠诚的将领,在不辞辛劳地劝他走,拼了命地送上前来,以身躯为他挡刀。但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在他面前死去。
也有人在喊:“收手罢!将军!收手罢!将军!”
如今的他们,究竟为何而战呢?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李伯欣也未必知道。
他的呼吸变得越发艰难了,扶住断了的朴刀,勉强站住。失血过多的脸原该苍白,又因呼吸的不畅而胀出红色。有什么人在他面前举起了武器——
思绪忽然变得极慢,也极长。
在一切的最初……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质问他为何要起战火、毁太平。他从来傲慢,不屑回答,只觉他们伪善。可是在死到临头的关头回想,他当年,难道真的没有护卫世道、保天下太平之心么?
应该是有的。
他也是幼承圣训、科举出身,在最早的时候,厌恨前陈朝堂污浊,又与江鸿兴、苏修古等人结交为友。在那个时候,几人常常饮酒,总说若有能自主的一日,必不使朝廷崩坏至此。
那么,后来呢?
多年征战,戎马伴随了他的后半生。伴随而来的是提防,是不断的离别,也是日益滋生的野望。
得知月河之死时,他的愤懑不是假的,却直到失去玉河和不疑,才真正有了白发送黑发的悲痛。
他一意孤行,一意至此。
成国公李伯欣怎么会错。
但是为父、为夫、为士卒们信赖的大将军……
如果,如果说他死在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的一场战役内。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说呢?
他们会说他是安|邦定国的大将军,是戎马一生战死沙场的忠诚良将。没有人会得知,他曾有多少的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那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可其实,一心护世道太平也是他,傲慢自负视平民如草芥,也是他。
孰真孰假,其实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谁又能看清呢?
如果他死得早一些。或者,在阿月深受忌惮、被江承光放任害死前便死了……
那样的话,长女可生下孩子平安度日,幼子幼女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戕害。妻子虽然伤心,却是名将忠臣的遗孀,自然有无数加封荣养。
而今日随他拼杀、又为他赴死的众将,会永远敬着他、念着他,也会有不一样的明天。
那会不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更加好的结局呢?
多想已无益,他呸出一口血沫,大笑着迎向刀剑。
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果然有道理。我这个老贼活得太久了,久到前半生立功、后半生怨愤,最终不断地面临失去,还将所有人拖上绝路。
他击断了劈来的刀刃,但与此同时,对方举着的长|枪,也洞穿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