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艳煞(7)
男子抬起下巴,向上看了一眼。
他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白衣沾了泥水,被浸透成斑驳陆离的暗色,腰上一条皮革玄色腰封却衬得他脊背挺直,即便跪在尘埃里,也没折了他半分脊梁,眉目中倨傲一览无余,也没有他人眼中畏缩不安的惧怕。
只是她让他重复一遍那句话,他却不说了。
好像不愿遂了她的意。
他薄唇紧抿成一线,也不知是咬出血了,还是嘴唇原本就那么红,有几分狠绝,他肤色很白,白中透着一股冷冽,剑眉星眸,朗月疏狂,眼角一点暗褐色泪痣替他化解了眼底的敌意,瞧着,好似多了一抹浓稠郁色,深纵的眉骨刀刻斧凿般,倔强又可怜。
姬珧等了片刻,脸上的焦急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新奇,寂静庭院中,唯有雨声滴滴答答,她在丝雨雾霭中忽然笑了。
这一笑,跪地仰头之人的神色略一愣怔。
姬珧上前一步,指尖轻抬,挑起了他的下巴,颇有闲情逸致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眼眸倏地一缩,然后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极不情愿地偏过头去,脱离她指尖的热度,姬珧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只能看到他震颤的肩膀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旁边的十二脸上却闪过一丝慌张,公主殿下难得这么有兴致,那人却毫不留情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殿下的面子,若是把殿下惹怒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想着,十二忙收起手中的刀,抱拳替他答了:“回殿下,此人是大理寺卿宣重的庶子,行三,叫宣承弈。”
姬珧怔了一瞬,下意识偏头去看宣重。
宣重脸上也有讶然,好像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顶撞公主,想要劝阻,却又不肯让人看到他怕了公主的权威,只是担忧地望向这边,神情沉重,闭口不言。
“庶子?”姬珧轻轻念叨一句,回头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宣承弈,“你顶撞本宫,觉得本宫该怎么惩罚你好?”
那人低垂着头,背后的拳头狠狠攥紧。
姬珧又道:“本宫见你模样生得好看,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不如入了公主府,跟辞年一样,在本宫身边侍奉着,如何?”
她语气轻挑,满满的轻蔑。
背后很快就传来怒吼声:“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苦如此折辱我们父子!宣氏男儿哪怕脊骨断裂五马分尸,也绝不会跟个伶人戏子一样卑颜屈膝,去做他人家奴!”
宣重目眦欲裂,掷地有声,似是说得急了,说完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怨毒地看着这边。
永昭长公主声名在外,骄奢淫逸,倒行逆施,世人无不知晓。她仗着先皇宠爱手握权柄,却弃礼教于不顾,诛杀无辜大臣,弄得朝堂人心惶惶。本以为公主嫁给驸马之后会收敛许多,然驸马不在的这一月,公主府声色犬马,府上时常传来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甚至还听说公主府的清林苑中豢养了许多男宠,皆为长公主的玩物。
这样的人,如何担当大任?
宣重心中想得慷慨激昂,看着公主的眼神越发不忿,却见姬珧忽地转身,目中似有深究之色,更多的却是嘲笑。
“所以,你不做姬氏家奴,转头去做了别人的?本宫见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倒是想问问你,何谓忠信?何谓背叛?跪驸马不是跪,跪本宫就是卑颜屈膝?”
宣重呼吸停滞,有一瞬间觉得脊背发凉,心中大为惊骇。
公主果然都知道了!
明知她意有所指,宣重却连反驳的说辞都倾吐不出,公主没有发怒,没有咒骂,甚至语气随意,脸上还有笑意,他却偏偏能感觉到有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上,随时就会劈下!
姬珧看着宣重几度变化的神色,却忽然发觉整件事都变得更有趣了。
前世宣重成为虞弄舟的左膀右臂,她落败之后,正值改朝换代之际,他登上皇位,身边可用之人那么少,宣家的权势应该跟着水涨船高才对,怎么府中三郎最终却去了望玉台,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默默无闻地跟在她身边三年?
姬珧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遇十九。
尽管他没有再度开口,姬珧却可以确信,宣重的庶子——跪地的宣三郎,就是跟在她身侧整整三年的人。
姬珧不由心中冷笑。
宣重话说得那般斩钉截铁,可眼中的担忧却是无法掩饰的。他很看中这个儿子,哪怕他只是一个庶子。
可这个庶子,却在她被幽禁之后,犹如被放逐一般跟她一起丢进了望玉台。
监视她,那可不是个好差事。
她还记得虞弄舟的话,他骂他是“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