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覆三千年(45)
皇帝转过身来,一张脸竟有微微的死气。他说道:“长姐,你总是不同的。我,至少从没没想过要你的性命。”
高夫人冷笑一声,这笑声从牙缝里蹦出来,有一点突兀:“你可能今天没有取我的性命,也不过是因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你能有多大的威胁。但是,在谈及利益的时候,你能毫不犹豫,就把我的夫婿,我的儿子的性命给交代给了匈奴!”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你偏偏把刀递给了我们的死敌,杀我们大长朝的忠臣功将!你愧对我们大长朝的历代先皇!”
皇帝用力地瞪大眼睛,看着高夫人。她老了,讲话的时候嘴角勾着脸皮有密密的褶子。
而自己在位数年,却老得比自己的这位姐姐还要夸张。刚才去铜镜前一照,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皇帝的声音卡了一下:“高乔?高乔怎么会去?……我只批准了高恒远带他的庶长子去西北啊!”
高夫人悲戚地问道:“倘若你知道,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乔儿也随军了,你能不能挽回一下……撤回你同匈奴人定下的杀计?”
这一问劈醒了刚才稍有些恍神的皇帝。他犹豫地说道:“生死有命……真是如此,也只是命中他该有的劫难……长姐,高乔一定会没事的……”
高夫人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所以你这个做舅舅的就是让外甥去送死吗?你……皇帝,你……一旦高乔有什么不测,即使我拼了这把老命,也要让你还上这笔血债!”
皇帝目露不忍:“长姐,事情已至如此,你就非要闹到每个人都不得安宁吗?我并非不知道这消息是谁传给你的……我选了我们长朝的江山而不是我的外甥……那你呢?打算为了儿子,将对你有助益的静王家搅得鸡犬不宁?你有想过静王刚出世的嫡曾孙儿吗?”
高夫人好似傻了。良久,她竟露出了一个笑,嘴角牵着两个大小均匀的梨涡,眉眼弯弯:“皇上。你可以拿我们的命去换你要的和平,为什么我们高家就要任你宰割?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怒道:“我是天子,我就是道理。你怎么就是听不懂?!”
高夫人语气平缓,讽刺道:“你算什么道理?你当的上名正言顺吗?……当年父皇早逝,大殿之内,与你我临危嘱咐,诏书上明示了让二弟即位,我们在旁协助。你欺二弟当初赶不回来,出门竟口宣自己为帝。我不欲兄弟间起争执,隐而不表,本以为你上位后能厚待皇弟们。没想到,二弟三弟后来接连受奸人所害……你扪心自问,他们的死与你无关?现在大长朝一副乱象,也与你无关?”
像被戳到了痛脚,皇帝暴喝道:“放肆!放肆!雅善,你不要以为我的容忍是无限的!若是旁人捏造了你这番言辞,早已人头落地!你今日心情悲痛,朕对你已无限包容……但是,你若再疯癫下去,别怪我翻脸无情!”
高夫人嗤笑道:“好罢……想来,你不敢动我,不就是怀疑我藏了当年那份即位诏书吗?当初你大费周章,在我孩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将他接进宫里,不仅为了兵权,也是向我胁以为质!十年过去,你该查的都查了,查不到诏书,才放心让高乔回我身边……但是……今日你记住,千万要记得……若是我儿不保,你的皇位势必会坐得不那么安稳!”
皇帝道:“真在你手里?雅善,你真的想举国大乱吗?让整个大长朝给高家陪葬?”
高夫人道:“你且看着吧……刚才太监领我来的路上,特地经过了我们幼时玩耍过的宫道。一砖一瓦,仍似从前,差点让我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稚气少年。你让我顾念从前,多些仁慈…只是……我若放过了你,成全了大义,又有谁为我的乔儿讨公道呢?”
她施施而行,贴近地面摇曳的粉红裙角碎碎摆动,像一朵微风吹拂的荷花。
她的脊背始终笔直地立着。
即使在数次失去理智的关口她也保持着淑女的风姿。
这次门口的侍从都不见了。听到这等辛秘,他们的性命可能堪忧。可是高夫人已经自顾不暇了。前面好像一点希望也无,可是人总要有希望,才能活得像个人。
皇帝懊恼地坐在龙椅上,双手抱着头,说不出话来。
路那么长。从年少走起,走到白头。这条路,对他而言,好像永远都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