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440)
谁知一进得酿酒坊大门,里头灯火通明,厅堂当中不住有人来来往往,另又听得算盘声四起,还有人声嘈杂,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坐在上首的裴继安手中正拿着两本账册,正在翻看。
刘看库从中路过,见得桌上摆着的宗卷账册,只觉得眼熟。
他在酿酒坊中看库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库房里头搬出来的,一时更为紧张。
司酒监从前管得严的时候,酿酒坊中库、账虽然也问题甚多,到底还能表面合得上,可是这几年间负责此处的公事调换频繁,往往账还没核对完,流程都没有怎么弄清楚,人就走了,下头人自然就变得疏于管顾。
世上哪有干净的账,只要去查,多多少少都能找到问题,而酿酒坊中每月所得所出的酒水数量巨大,另有饮食粮谷、酒糟酒坛等等,所耗或大或小,想要把账做平就不错了,欲要做得严丝合缝,简直强人所难——有这能耐,都进度支司做会计官了,何苦要留在这小小的酿酒坊里?
正因知道其中另有蹊跷,见得此处许多账房算数不停,刘看库心里忍不住就咯噔了一下,凑到裴继安面前,小声道:“小人今日来迟了,却不晓得官人有什么分派……”
场中都是人,裴继安见得他来,也不提昨日之事,而是指了指边上的一张桌案,道:“正好有些账平不了,你既来了,去将上头的对一对。”
刘看库低眉顺眼去得桌案边上,却见不仅上头摆着许多账册,一旁的地面上居然还放置了一个大箱子,里头俱是账册,当中密密麻麻签着纸条。
他先取了桌上账册来看,果然隔不得几页就夹着纸页、纸条,上头标了许多问题,或问钱谷,或问库存,因是这去年账,多半又是他亲自经办,此时一看就晓得其中问题在哪里,再仔细看问题,想要回圆,谈何容易,而一一往后细翻,越看心中越慌。
这对账的人实在贴心,不但查出其中问题,还在账册最后做了总计,譬如这本账中有问题的数额多少,酒数多少,还省了刘管事自己去核算的功夫。
光是一本账册,上头所汇已然数额巨大,叫他看得汗水涔涔,正心中狂跳,却是忽然听得裴继安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只往他面前递了一册书。
那书已然翻开,当中好几页都夹着纸条,纸条上各自抄写其中内容。
刘看库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本《魏建隆重详定刑统》,纸条上誊写出来的俱是几门几例如何规定,犯下什么事,会得什么惩罚。
按着魏刑统中所写,赃同五十匹笞一百加役流放,赃同一百匹同盗贼论绞刑,而酿酒坊中莫说积年累月,便单是今次徐管事使人来取酒,就价值不止万匹,若是当真按此论罪,他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刘看库头天才买了魏刑统,把里头涉及自己的条例的几页翻得纸都要烂了,自然知道裴继安递过来的书上不是作伪,然则他虽然一早知道看库纵盗与盗同罪,从前也不是没有看过律法,却是始终没有当回事——天下间盗库者何其多,万中未必有一二是出事的,自家难道就会这么倒霉?
只是眼下遇得裴继安,虽然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公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刘看库回回见到他,就觉得胆寒,有时候甚至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同虎狼看猎物一般。
他脑门都是汗,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又更知道此时不能闭口不言,憋了半日,只憋出来一句:“官人,账目之事,时隔太久,小人实在记不甚清……”
裴继安倒是没有催他,只略作惋惜道:“坐赃、纵赃与盗窃同罪,虽不晓得你是犯了那一项,按着而今算出的账目,只计两载,也有上百万贯之多,百匹尚能坐绞,却不晓得百万匹当要如何?”
刘看库面色大变。
他虽然一向知道酒水值钱,然则直到此时看到账册后累加的数目,才知道徐管事及其背后依仗究竟从此处捞了多少好处走,一时惶恐之外,不免生出几分怨恨来。
——占便宜的时候跑得倒是快,眼下出了事,就不见踪影了?
只他此时拿不准徐管事那一处知道情况后会如何处置,一时也不敢多说,只守口如瓶,勉强笑道:“官人说笑了,小的多年来兢兢业业,实在从未监守自盗!”
裴继安也懒得在此处扯这许多,只道:“监守自盗之事,你我说了都不算,交于提刑司之后,自会有人来审。”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找了个杂役过来,交代道:“去提刑司报请立案,就说酿酒坊中有人盗窃酒水。”
刘看库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拦道:“官人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