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吃药了吃颗糖(62)
医生只给开了药,药店里的口罩、酒精和84消毒液已经被抢购一空,回家之后的那个晚上陆言开始发烧,傅怀把人从被子里拖出来吃药。陆言愣愣地坐在床上,看着傅怀走来走去地倒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不带口罩?”
“我陪你睡觉怎么还要带口罩。”
“那你走吧,我不要你陪。”
傅怀把药放在手心递过去,陆言满满一大口看也不看地按下去。
“你要我去哪?”
“明天要封城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陆言灌了一口水,在窒息感逼出的泪水里朦胧地看他。
这意味着从明天起,所有的人都离不开这座已经被瘟疫渐渐占领的城市。
封锁永远都是人类对付病毒最有效的措施,也是人性最大也无可奈何的让步。从第一次传染病开始就有的封锁,人们世世代代隔着那道封锁线相对,里面的人眼神恳求而怨毒,外面的人眼神同情而冷漠。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会觉察,即使人类的历史往前走了几千年,但是当他们面对疾病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无力。
“你在这里,你要我去哪里?”傅怀轻声问。“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陆言摇摇头。
“我们可以开着车走,路上带着口罩不接触任何人。我查好了路线,离开青城之后直接去医院,只要出了城就好了,在这里的话,你可能根本没有办法住院,也没有办法得到照顾。”
陆言把他推出了卧室的门。
那一天晚上,陆言站在窗前到天边泛明,看着长青松在黑夜里屹立挺直如站岗士兵的阴影,他们一起看着楼下的车越来越少,看着人们迫不及待地从这座被他们遗弃的城市里逃离。橙黄的车灯恍然闪过,鸣着喇叭在身后留下一缕袅袅白烟。最后只剩下零星几辆被这浩浩汤汤的车流所遗弃,缩在这城市的角落里无人问津,蒙上了薄薄的一层冷雪。车辙很快就被重新飘落的雪掩埋,于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余下的灯光也一盏盏灭下去,好像一只只死去的萤火虫,小小的尸体保持着翅膀向上飞舞的姿态被冻在冰里,和这座城市被冰在一起成为标本。这座空荡荡的城市里,最后只有医院和殡仪馆的灯光还亮着,一盏代表着希望,一盏代表着死亡。
傅怀来敲他的门。
“言言,吃早饭吗?今早有你喜欢的燕麦鸡蛋粥。”
冷雪在阳光下闪出亮晶晶的五彩色泽,陆言在窗户上抚摸了一下,感觉到了同样的冰冷。
他忍不住战栗起来,甚至有点想要呕吐的恶心。
“你走吧。”相反,陆言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很镇静。
“这次我记得放糖了。”傅怀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不走我是不会出去吃的,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他听见衣物摩擦的声响。这应该是有人在他的门外背靠着坐了下来。
“言言。”他从傅怀的声音里觉察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和恳求。“你想亲亲我吗?”
“你会被我传染的。”陆言闭了闭眼。
“可是我想亲亲你啊。而且说不定我现在已经被传染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你走吧。”陆言又说道。
“我也得病了,我今早发烧了,39度半。”
“你骗我的。”陆言干咳了一下,晕头转向地拿起口罩蒙在脸上。
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陆言看着门缝里他漏进来的影子,描摹着轮廓,渐渐被翻涌的睡意吞噬。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窗户上仅剩的一点雪花屑融化殆尽,打开门去看,傅怀已经走了。
空调还在转着放出融融的暖风,陆言没什么力气地靠在门上,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药被分成几小堆,一旁的闹钟压住了字条。厨房里传来燕麦粥的香甜味,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一声,是傅怀的短信。
“我在我们小区的一家酒店里找了地方住,早饭和午饭在厨房里。燕麦粥还是热的,牛肉放到了微波炉里,中火五分钟。言言你把门反锁上,有人敲门不要开门。晚上的时候我去给你送晚饭。对了,记得吃药。”
陆言想也不想就拨了视频电话过去,接起来入眼却是一片模糊的蓝色。
“言言,下午好。吃午饭了吗?”傅怀带着口罩,眼睛眯起,眼下显出的折纹被视频压缩得分外可爱。
直到很多年之后,直到时间瘸着腿不快不慢地将他们抛在后面,直到陆言终于被诊断痊愈出院,小心翼翼地将带着口罩的脸贴在他爱人的手心,直到那些争吵和悲伤在老相册里模糊了原本的样貌成为美好回忆,不得已的分离和渴望融进了那个时代的悲欢离合为其增彩,真诚的奉献和卑劣被下个时代的人们认真审查裁决为善行和罪恶下了判定书,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前缀被去掉,冠以更加正式的名称作为乙类传染病和非典并列进入令医学生怨声载道的厚厚的新版传染病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