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胭脂铺(1052)
半晌方传来彩霞为难的声音:“在画了,奴婢……会好好练……”
猫儿一边出声应着,一边手上挥动不停,将将描完最后的花边,但听一声“阿狸”在耳边炸响。
她一把将两张纸塞进袖袋,回转身来,却见萧定晔已站在一排丫头身前,透过肩膀与肩膀之间的空处往里看,一边道:“该喝药了。”
猫儿立刻“嗳”了一声,将炭笔往地上一丢,踢去椅子下,方从人墙后绕了出去。
萧定晔看到她的模样,不禁眉头一蹙,取了帕子覆上她额头,低声道:“怎地出了这许多汗?”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没有丝毫的怀疑,猫儿心中顿时一松,微微笑道:“怕是大病初愈,身子有些虚……”
他便牵着她手道:“学上妆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一眼不眨守在此处也无用,回去房里歇着,偶尔出来看一眼就成。”
猫儿点点头,被他牵出厅外时觑空往彩霞画着的丫头脸上一瞧。
不忍直视。
丫头脸上一团白、一团黑、一团红,仿佛开了个马戏团,什么把戏都能牵到她脸上遛一遛。
猫儿叹了口气,取出一张银票,递给站在最端头的丫头:“这三十两,是王公子赏给你们每人一两,下去分了吧。”
丫头们齐齐蹲身行礼:“奴婢多谢王公子,王夫人。”
最后那丫头因行礼身子一晃荡,彩霞手一抖,又在她面上添上了一处浓墨重彩。
猫儿叹口气,觉着要训练好彩霞道阻且长,立刻同她道:“每日练六个时辰,风雨无阻,你自己争气些,莫让我等看扁你。”
彩霞压力山大。
厢房里,猫儿就着萧定晔的手喝过汤药,又咽下几粒驱苦蜜枣,方随意拿过一本书册,坐在窗前翻开,做出个刻苦攻读的模样,心中想着后事。
萧定晔坐在他的小榻上,久久望着猫儿。
猫儿大大生了一场气之后,也同他闹腾了许多日,甚至到现在,对他都一阵冷一阵热,但终归也日日同他好转起来。
可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心绪。
他不知道他的不安究竟是什么,然而当他一个人独处,或是夜深人静之时,她醉酒那夜说的诸多话,总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猫儿的来历,他同她相识之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太医院的卷宗里,白纸黑字记录下,废殿已废贵妃身亡,随侍宫女撞柱身死。
宫里多龃龉,太医院无论是太医还是医助,进宫最先要特训的不是诊病,而是辨生死。
不是人一倒下就算死的,那都是一系列复杂的诊断结果。
猫儿被诊断为死,后来又活了,人人都说她是死而复生。
后来他与她相熟,曾或旁观、或推波助澜、或爱莫能助的看过三哥对她的一系列逼迫与折磨,那时他曾生疑过:以这个姑娘百折不挠的性子,她怎会主动撞柱放弃生命?不会的,自戕根本不是她会做出的事。
还有她一手的上妆手艺。她说她撞柱后失忆,可却没有忘记这手艺。
后来她出宫,两人重遇,踏上逃亡路,遇到了凤翼族。
那时他才知道,凤翼族其实是聚集了几乎所有行当的手工匠人。猫儿出自凤翼族,精通上妆,也就顺理成章。
他以为他寻到了猫儿会上妆的原因。可后来他又发现,凤翼族各行各业都有,却偏偏没有一个门派是胭脂门。
猫儿会上妆,且精通上妆,就像人到半途忽然捡了一个法宝,从此拥有了神奇的法力。
太多蹊跷,他曾经都有过疑心。
按他当时在宫里的危险处境,不可靠的人他决不会用。不但不会用,极可能还会悄悄除去,比除去克塔努手段残忍千倍。
可后来怀疑着怀疑着,他就无视了这些蹊跷。
他喜欢上她,绝不是一开始就蒙了头。
在喜欢之前,他欣赏她。
在欣赏之前,他不知不觉信任了她。
后来的事情告诉他,他没有信错人,也没有欣赏错人,更没有喜欢错人。
那些蹊跷处也没有忽略错。
后来她说酒话,说她借尸还魂。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不是怕她是异类,他怕她有一日,就像她如何顶着“起死回生”的名头出现在他的世界一样,又以“退生返死”的名头从他的世界消失。
此时他一瞬不瞬的打量着她。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眉头微蹙,显得好像是在认真攻读的模样。
然而他知道,她不知在悄悄的打算着什么,并没有将心思放在书上。她连书册拿颠倒都没有察觉到。
他从小榻上起身,上前坐去她身畔,抬手牵上了她的手。
她眉头倏地一蹙,又极快松开,放下书册抬眼望着他时,面上已极快的浮现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