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215)
李穆终于下了墩台。
他径直去了校场,来到每一个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厉武,做他虎爪狼牙的的战士的中间。
他脱去了上衣,下场亲自试炼。
只有那些能在他的手下挺过去的战士,才有资格加入。
谁能将他击倒,就将成为厉武战队的领队。
烈日当头,黄尘滚滚,他被十几个肌肉垒块的壮汉围在中间,赤着上身,挥汗如雨,一个一个地摔打着从各个角度攻击自己的士兵,发出的吼声,和着飞扬的尘土,冲上了校场的上空。
李穆傍晚才从校场回到刺史府,满身的泥尘和汗渍。
还有伤痕。
他被一个被自己摔得红了眼睛、血性大发的士兵,用木棍击中了后背。
他被击得一阵气血翻涌。
那木棍更是当场断裂,半截飞上半空,在他后背,绽开了一道血红的印痕。
那士兵出棍后,才惊觉过来,当场吓住,定在原地,不敢再动。
李穆不但没有责怪,反而当场将他擢为小领队。
肉体的疼痛,仿佛终于分担去了些他此刻内心的感觉。
他下马,快步朝大门走去,却看见门口石阶之下,坐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瘦弱女童。
看见他,眼睛一亮,急忙站了起来。
李穆认得她,女童便是那日独自走到了城门之外的的阿鱼。
他停下。
阿鱼仰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带了几分怯怯的笑容。
“李刺史,昨日夫人来瞧我了,还给我做了一件衣裳。她衣裳上总有花香,有一天我还看见她在路边摘花。她一定喜欢花。我就去给她采了一把,很香,我想送给她。”
“但是他们不让我进去……”
阿鱼回头,看了眼门口的两个士兵。
“你能不能帮我把花送给她?她要是喜欢,和我说一声,我天天给她采去。”
阿鱼伸出一只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将手中的那把花儿递了过来。
花是野花,城外野地,到处可见。
每一朵却都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巴,红的,黄的,用一根芦苇叶子捆起,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花朵上还洒了些水,新鲜而美丽。
她扬着头,拘谨地看着他。
李穆定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伸手,将那束野花接了过来。
“我……会交给她的……”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阿鱼松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欢喜的神色,学大人的样子,向他恭恭敬敬地弯了下腰,飞快地跑了。
李穆转头,目送女童背影离去,一只大手,握着那束野花,在士兵的注目之下,默默地跨进了门。
他回了到后院,步伐却放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扇垂花门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花,怔忪了片刻,忽然想起她昨天说的那口井,下意识地寻了过去。
他站在井口,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满身泥尘,粗鄙不堪。
也不知如此一个自己,凭何能得今日她如此垂青。
更不知这垂青,能维持到几时。
他提起一只木桶,重重地砸了进去。
“哗——”
镜面被打碎,水花四溅,里面那个令自己也见之厌恶的人,终于消失不见。
他拎出满满一桶水,举起,当头,“哗啦”一声,浇灌而下。
清凉的井水,带去了他摔打一天后的满身泥尘和汗渍,却带不走他心底的那一缕抑郁和躁乱。
他赤脚回了院子。
院中无人,甬道上,落下几片被风从竹枝上吹落的黄叶,接连地翻着滚,飞了过去。
他推开门,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除了那副床上的铺盖,她的东西,什么也没留下。
吝啬得连一缕带着她气息的空气也不肯留下。
李穆在门口立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腿软了下去,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似的。
仔细想想,他在校场摔打了一天,中午只和士兵一起胡乱吃了只胡饼裹腹。
此刻,应该是饥肠辘辘所致。
但他却没觉得饿,什么也不想吃。
他放下女童摘来的那束野花,几乎是扶着墙,走到床边,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他仰在床上,片刻后,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昨夜她刚刚睡过的那位置。
她真的什么也没留下给他,走得干干净净。
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留。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仿佛不断浮现出和她有关的一幕一幕。
那夜仇池驿馆,一向骄傲如她,竟在自己身下哀告恳求。
又掠过了昨日,她最后交代自己那一件一件事情时,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一阵翻绞。
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突然有些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