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143)
这人戴硬幞,穿一品仙鹤补的文官补服,腰围苍玉带,佩金鱼,侍卫以扇形围于其后。竟是当朝辅政大臣,荣亲王李代瑁。
宝如自幼常在他家跑,打小儿见面的,连忙松了那匹‘马’,上前一礼叫道:“王爷!”
李代瑁扬手一挥,近身侍卫们随即退避到了东西两厢之下。
他转身进了正房,宝如自然也跟了进去。
天色已暮,正房顶梁太高,屋子压沉沉的。宝如连忙点了盏灯,提了茶壶过来,一摸是凉了,正准备出门烧水,李代瑁道:“我不吃茶。”
宝如只得停手,站在一旁。
当初没有见过季明德的时候,宝如面对李代瑁,自然只是当成普通长辈。但她也不知怎么的,叫命运捉肘着嫁了个生的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此时灯下细看,李代瑁除了年纪大点,眼角有些淡淡尾纹外,简直跟季明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如不由有些局促,小声问道:“但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李代瑁一手下意识去握茶杯,没握到,手攥成了拳头:“当初花剌贡来两个夷人少女,除了你姨娘,还有一个是先皇的妃嫔,位封瑾妃,你可知瑾妃是怎么死的?”
不等宝如回话,他站了起来,身姿修挺,在八仙桌前踱着步子:“她与同为妃的良妃起了龃龉,六宫之中不求和睦,竟拿花剌族人秘养的盅虫陷害良妃,害良妃怀着龙胎一尸两命。
先皇虽宠爱她,但在本王的坚持之下,还是赐了她麻纸覆面之刑,于是她死了。”
若非早上在胡市见过李少源和尹玉卿两夫妻,宝如还不能懂李代瑁这话的意思。
他也认为李少源之所以瘫痪,是她下的手,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李代瑁渐渐靠近,身上淡淡一股茶香,略俯腰,冷眸中瞳仁漆黑,紧紧盯着宝如。若不曾出意外,这小脸圆圆,面相娇美的小姑娘,如今该要喊他做父亲的。
宝如惯常在人前示弱,却临危不乱,遇弱则弱,遇强则强,面对这满朝文武无不胆寒的摄政王,一点畏惧也无,圆圆一双眸子坦荡荡回盯着李代瑁,看了许久,忽而一笑,唇一点点凑近,擦身而过时,停在李代瑁的耳边,悄声道:“先帝也曾说,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呼李代瑁做爹?”
李代瑁果然大骇,虽面不改色,但恰如季明德一般,印堂浮起一抹青,拳头捏的铮铮作响。
他声寒,如毒蛇吐着信子,抑在喉头,轻诱面前这看似憨厚,实则精利无比的小姑娘:“所以,那夜先帝确实给你留过血谕,对不对?”
算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如今已经死了的先帝李代烨住在延正宫。那是他为储君时的潜邸,为帝之后,他将整座宫殿扩建,与正北方的皇宫以夹道相联,除了逢年过节的祭祀之外,议朝问政,全搬到了延正宫。
延正宫相比皇宫要小得多,不比皇宫里规矩多,帝后起居也很随性,同住于交泰殿,而太子李少陵则住在旁边不远处南殿。
那夜李少陵与宝如捉迷藏,宝如找了一路,到交泰殿时,恰就遇见先帝在发脾气。她欲退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定疆遣内侍们关上了所有的门窗。
那年宝如也有十二了,不算小姑娘,仅看跪在大殿中央抽抽噎噎的白后和太子,便知大事不妙。所以她溜到一只高竖在墙角的大花瓶后面,藏了起来。
皇帝一把玉如意砸出去,砸在白后的鬓额处,顿时鲜血崩流。他像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大殿里横冲直撞,忽而停下来,血红着两只眼睛,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吼道:“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李代瑁做爹?”
白后慕恋李代瑁的那点小心思,宝如其实早就知道的。
但李代瑁生的玉面朱唇,斯文儒雅又仪表堂堂,满京之中那个妇人见了不爱?
她只是没想到李代瑁家中有那样温柔贤淑的王妃还不够,竟然敢勾搭皇后。况且皇后白凤,他还得叫声嫂嫂呢。
她一动不动,缩在花瓶后面,便听白后尖厉的哭求之声:“皇上,少陵是您的孩子,也是您唯一的儿子,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这话,置荣亲王于何地,又置本宫于何地啊皇上?”
外面一阵咣啷啷的响,皇帝忽而吼道:“朕的御前侍卫何在?朕的御前侍卫何在?”
连着吼了两声,接着便又是嘭一声巨响。宝如紧捂着嘴巴缩在角落里,太子李少陵大概也吓傻了,从头至尾竟没有哭过一声。
“怎么办?”是白后的声音。
“皇后说该怎么办?”是李代瑁的声音。
再接着,王定疆说话了:“奴婢斗胆一言,皇上已经没气了。咱们得赶紧商量着拟遗旨,让太子殿下登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