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623)
他的思绪,依旧留在皇城之内,徽音殿中。
王皇后病重弥留,谢太傅入朝探视。隔着层层宫女、叠叠宝帐,谢玄恭而敬之地跪下,行足大礼。过了好半晌,王神爱命人挽帐,由宫女搀扶着在床榻上缓缓坐起,目视谢玄良久,忽道:“太傅,本宫尽力了,此后怕不能再助你一臂之力了。”
谢玄连忙叩头:“皇后福泽绵延,定然无碍。”
王神爱原本清秀绝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而略带嘲弄的笑容:“想我王谢子弟终此一生,不负司马氏矣。”
谢玄一阵鼻酸,险些落下泪来。又听王神爱喘了半晌,有气无力地喊出一声“六哥”。谢玄躬身上前,王神爱勉强抬手一挥,诸人都暗道这怕是要留遗旨了,不敢再留,慌忙告退,只留一个贴身侍女照看。谁知王神爱痴痴地看着谢玄,却只道:“六哥,你也老了。”
“臣惶恐。”谢玄这才得以抬目近看皇后,确已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心下不忍,不觉也改了称呼:“六哥行将不惑又百事操劳,自然见老。”
王神爱动了动指头:“我说的是你的心。至坚至柔、水火并济,百般隐忍,焉能不老。”说罢费力一笑:“六哥,我要死拉,你能不能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儿?”
谢玄勉强一笑,柔声道:“小妹什么要求,六哥都答应你。”
王神爱又喘息片刻,以目示意,那侍女会意,起身绕过局脚宝床,抱出一台焦尾古琴来。谢玄眼尖,自然认出这是自己数年之前弃而焚之的浮磐琴,略带不解地看向王神爱。
王神爱以手恋恋不舍地抚上琴弦,神情缱倦无比,连面上都仿佛平添了一抹反常的活色:“咱们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姐妹,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也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你我了。还记得小时候就属于咱俩淘气,常把你的叔叔我的爹爹气到须眉倒竖,唯有练琴的时候还能安分一些…”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得以抬腿下床接过琴来,“六哥还像二十年前那样,和我共弹一曲可好?”
自断臂之后,谢玄再没拨琴弹瑟过,但明知王神爱已是回光返照,又怎忍心不遂她之愿?便忍着悲意轻一点头:“好,请妹妹多担待些。”
宫女搀起王神爱只剩一把骨头的羸弱身躯,她还掖了掖散乱的发丝,方才在谢玄身侧落座,抬起左手抚住琴弦,转头看向谢玄居然又带上了几分年少无知的少女娇意:“六哥,弹奏何曲?”谢玄刮肚搜肠,也实在想不起当年的王神爱衷情何曲,只得隐含歉意地道:“都听你的。”王神爱双目盈水,像是当真回到了二十年前无灾无难的少年时光,那时候有谢安有王献之有她的母亲新安长公主,每一个长辈都足以为他与她遮风避雨。她抿了抿唇:“那我先弄调,六哥什么时候听出曲目来了,什么时候弹。”说罢阖上双目,手挥五弦,宫商角徵羽在纤纤素手下流淌而出。
谢玄转瞬之间便听出来,这是一曲哀婉凄清的《汉宫秋》,说不尽的宫怨悲情,道不完的闺仇离恨。他不敢多想,忙抬起右手,加入了这曲绝响。
两人十指,行云流水,共奏浮磐——弹至曲终,只见音韵悠扬,有如万壑松涛,清婉至极,令人尘寰顿绝,恍若身在瑶池凤厥。连谢玄都被这大圣遗音撼住,久久默坐难言,随后只觉肩上微微一沉,竟是王神爱神衰力竭,再无气力地倚向了他。她秀目微睁,望向墙上挂着那副当年顾恺之为其所绘的画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是美不胜收,其下角却由浮云惊龙一般的王氏书法题着两句残诗——青灯古佛下,谁是画眉人?
谢玄动也不敢动一下,深怕惊扰了王神爱,却只闻她最后一声长叹过后,气若游丝地在他耳畔道:“六哥,莫学我,你走吧…走吧。”
谢玄的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残泪——走?走去哪?他已经死心断念,天下虽大,可除了这煌煌宫阙,哪还有他容身之处?
东晋元兴三年冬,安帝皇后王氏殁于徽音殿,入葬休平陵,卒年二十有六。为其装裹的数名宫女在褪下罗衣的瞬间,无不洒泪当场——王神爱无暇白玉一般的手臂上,那点守宫朱砂依旧嫣然夺目。
第167章
刘裕进门时候带进了一卷挟带雪沫寒风,谢玄微乎其微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只是依旧背对着他,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地道:“回来了?倒。”
“请谢公恕末将甲胄身不能全礼之罪。”刘裕抱拳行礼,“末将洛阳一收到朝廷诏书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建康奔丧。”见谢玄视线已经转向墙上挂起那架浮磐琴,仿佛又要出神,便自顾自地上前数步,榻前蹲下身子,仰头望向谢玄:“我途中无一日不担心都督,皇后既殁,都督一定要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