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50)
姚嵩低头匆匆进了自己的屋子,并不展灯,只是在黑暗中俯在桌前不住摸索找药,待手中触及一只陌生的木盒,他怔了一下,推开匣盒,摸到一本卷轴书。他刚一皱眉头,门外忽而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子峻向来聪明,怎么近来如此不智,屡屡惹父王不快?”
一个锦衣华服的壮年男子手执烛台迈步进来,明灭不定的烛火掩映着唇边莫测的笑意,姚嵩垂下双目,起身一拜:“大哥。”
姚兴将烛台往姚嵩面前凑了凑,摇头啧啧叹道:“怎的下这般狠手,我记得当年父王可很是宠爱子峻。”
姚嵩面无表情:“当年是小弟狂妄,若有得罪之处,大哥多多包涵。”
姚兴放下烛台,从腰间摸出一盒伤药,抹出一点亲自要搽,可那力道极大,几乎要将那已经止血的口子重新磨破,姚嵩却是躲也不躲,听姚兴在耳边道:“怎么去了慕容冲那儿两年光景,就变成个不哼不哈的隐忍性子?莫不是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吧?我还记得当年父王还在长安效命于苻坚麾下时,苻坚赐号龙骧将军,那时父王问及我们诸位兄弟,子峻那时年方九岁,便当仁不让地道‘苻坚曾以’龙骧‘之名承继帝位,今授予父帅,乃天子之征’令父王大为开怀,谓众人曰‘此子智绝,为吾子之冠’为兄可是羡慕极了。”
姚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兄弟当时年幼无知,如今怎敢于世子争一高下。世子饱读诗书,胜过兄弟百倍,当年是为谨慎,岂有真不知龙骧之典的?”
姚兴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过半头,柔弱秀丽地不似羌人的弟弟,半晌指着案上匣中之书问道:“子峻一向聪明,可知为兄送的这卷书为何?”
姚嵩似乎惶恐地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是《诗经》…当年子峻养于姚府,一直不为父王所重,长到三四岁父王才赐名为嵩,还是大哥以《诗经》有云,‘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给子峻定了表字。”说罢,顿了一顿,语气更哀:“大哥之才,子峻再不敢比肩了。”
姚兴拍了拍他的肩:“你还记得这典故,很好。只是更要记住那嵩山再高再峻,也无法与五岳独尊的泰山相比,永远得敬陪末座。”
姚嵩被那力道压地跌坐下去,苦笑着道:“自我使燕以来,诸计不成,已是失爱于父王,如今更激怒父王,大哥稳坐世子宝座,又何必见疑?如今我侥幸归来,从前的糊涂念头早已不敢妄想,大哥若是不信,便就此要了我的命去罢!”
姚兴俯视着姚嵩如笼在轻纱中的艳丽面孔,双眼中一片迷蒙哀苦,似已真心悔改。在姚嵩当年自告奋勇潜伏到慕容冲身边开始,他就恨他恨地牙直咬——那个贱妇所生的杂种,也敢与他这个嫡长子相争!他不惜使尽一切手段,也要坏了他的好事,让他一事无成地回来,彻底地让姚苌失望——就算借刀杀人害他殒命阿房亦在所不惜!然则,如今他这弟弟孑然一身地归来了,这般一反常态的低眉顺目,如无害的雏鸟一般,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他却忽然下不了手了。姚兴忽然伸手捏住姚嵩的下巴,轻轻地侧过脸去——对,这个角度,特别像那个……贱妇——那个胆敢拒绝他宁可病死也不求助的贱妇!
右手陡然用力,掐进他的面颊里,捏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红痕,姚兴忽然气冲冲地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否则如今的你,生死不过是我一念之间!”
待到姚兴摔门走了,姚嵩才反手抚过自己面上的淤痕,猛地伸手,将案上的半卷诗经一把拂落于地。
他那大哥说的都是事实——他被慕容冲逐出阿房,无功而返,在姚秦没名分没地位没军队没势力——他就只剩他自己了。
姚兴回到自己寝宫,他虽是行伍出身的羌人,但平日最忌讳粗鲁不文,自诩满腹经纶,因而坐卧之地无一兵器陈设,反而书香遍地,仿佛江南王谢子弟的居处。一个中年男子迎出来,躬身一揖,口称殿下。但见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发上一顶漆纱笼冠,一派东晋士人的打扮,与室内一干羌族武人大相径庭。
姚兴在后秦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着这汉人文士却略略低头,还了半礼,才携了他的手入内:“景亮久候了,请。”
那汉人名尹纬,字景亮,乃是姚兴最倚重的谋臣,时任右司马一职。姚兴言谈举止,受这位“半师”影响颇深。此刻他望了姚兴一眼,姚兴知他有事,挥手斥退了旁人,方才落座道:“景亮有何要事?”尹纬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姚兴一挑眉:“又是阿房那边送回来的消息?”尹纬轻一摇头:“不是高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