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362)
将令传下,燕军立即训练有素地开始改变队列,除了甲胄之声再余其它杂音。任臻却仍是不敢大意,纵马踏石,跃入环阵中央,警戒地四下眺望。自他而下,将校亲兵无一松懈,皆是枪戟在握,铠甲随身。时间静谧淌过,莽莽陇山密林之中除了一两声远远传来的兽嗥,便似只有他们这一群活物了。
然则就在沉沉墨云间泻下了第一处天光之际,山林罅隙中忽然出现了一彪骑兵!
来了!任臻双眼一瞪,提了半晌的心却终于落回,抬手猛地一挥,亲兵连忙挥旗,无声地进行传令,层层叠叠组成环阵的燕军立时调转枪头,再次变阵,改防守圆阵为进攻方阵——正是从当年固原之战令燕军吃进苦头的方圆大阵中脱胎而来,不消说,又是那智冠天下的姚小侯的手笔。
天色不明,影影幢幢地也辨不清来敌几许,而对方未张旗帜,全速朝此处扑来,似乎全为偷袭而来。任臻微一眯眼,冷笑道:“来得好!”忽然猛地一拽缰绳,战马长鸣一声,四蹄腾空而起,同时回手自鞍边抽出一支羽箭来,顺势搭弓引箭,毫不犹豫地朝领头之人疾射而去——但闻控弦声落,马嘶声起,那一马当先驰骋奔来的黑影便被破雷裂空的利箭射落马去,引起对方军中好一阵骚动,冲势立即一缓。
好!燕军中爆出一阵欢呼,猝不及防狭路相逢之下,百步穿杨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处变不惊——经此一变,情势陡转,双方未战而胜负已显。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还是当年苻坚在白鹿原的那个雪夜里亲自教会他的至理。
任臻收弓,昂首道:“趁敌立足未稳,冲杀下去!”
话音刚落,对方军中却又摇摇晃晃地竖起一面旗帜,任臻凝目远眺,忽而双眼一瞪,顿时震在原地,肝胆俱裂!
那面玄黑漆金大纛正是苻坚的王旗!
明日班师在即,苻坚…苻坚怎会连夜追赶而来?那一瞬间,任臻跌坐于鞍上,登时手足发软,汗出如浆,脑中一片空白——他方才,方才射中的是苻坚?!耳中接连响起金戈铁马之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猛地虎吼一声,喝止了一触即发的冲锋攻势,自己则强撑起一口气来,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便欲驰下山头,一旁的兀烈也是大惊失色,忙一把拉住辔头阻道:“皇上,苻天王断无轻出之理,谨防有诈!还是末将先前往查探虚实!”
任臻早已惊至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听地进去,一鞭抽开兀烈,神情狠戾地暴喝道:“挡我者死!”话音未落,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急冲而去。
就算真是沮渠蒙逊之计诈他也认了!若当真是苻坚…若当真是苻坚…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惧怕与悔恨,眼角泛起一阵久违的酸热与湿意,却又很快被林间寒风吹刮殆尽。
赭白蹄踏残雪,数个起落已孤身单骑撞进对方军中,一片人仰马翻中,任臻飞身落马,扑向人群聚集喧哗之处。所有人都被他脸上肃杀扭曲的表情震住,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血路——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到中间,便见一只膘肥战马仰倒侧卧,血流如注,四蹄尤抽搐不止,显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立时要死。一旁的高大男子单膝点地,缓缓地将扎进马脖中的箭头拔了出来,又带出一大泊的鲜血——战马痛地哀鸣不已,男子不忍,便伸手按住马腹,内里暗吐,震碎了内里的五脏六腑,瞬间了结了它的痛苦。
直到此刻,苻坚才慢悠悠似地转过神来,看向任臻。
然而他随即一愣,因为从未这样的任臻——惶然无助惊恐而最终拧成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
他原以为眼前这男人无论何时总是能嬉笑怒骂面对一切困厄。苻坚心底微微触动,正欲开口安抚,任臻忽然起身向前,狠狠地抱住了他伟岸的肩膀!
苻坚彻底愣住了——他秉性稳重,深沉内敛,昔日倾心于苦恋任臻尚能以理智强硬压抑,更遑论在人前做出甚亲密举动——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死死搂住,不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伸手刚欲推开任臻,却在触及的瞬间感受到了他周身不止的轻颤。苻坚顿时明白了他方才飞驰一路生死一瞬的至苦煎熬,他知道他担心误伤了他,却没想到他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臻会失常至此。
苻坚喟然一叹,反手回拥住他,低声道:“我没事,莫担心。你射地极准,怎会误伤到我?何况我也有不是,只顾急着追回你,连军旗都忘了打,你小心谨慎当机立断,是好事…”苻坚絮絮地劝慰,低沉的声音满蕴遮挡不住的柔情,三军兵将如何看待,周遭环境如何险恶,他都抛诸脑后了,第一次学会纵情恣意,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