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202)
吕光虽松口了,但还是防着段业,不肯指派听命于他的臧莫该等猛将离京,只以吕绍为帅,只身赴大震关上任,同时命沮渠男成为前锋将军率兵出山,——如此将不知兵,兵不属将,互相制约互相提防,纵使将来胜了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苻坚一看其部署便知其真意是怕军政勾结,段业趁机得以坐大,点点头道:“如此甚妥。”心里却暗道:吕光从前在长安为将之时何等爽朗急性,否则也不会因与窦冲军中争权两相不睦便负气请命,带兵西征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也变地猜忌圆滑满腹算计,时时刻刻都只以一门一姓的威权为先。或许,这便是上位者共同的宿命。
思虑至此,苻坚无声地轻叹一声,视线缓缓转向被粗鲁拂乱的沙盘,想起任臻原先在途中所说的话——到了姑臧城中,才是龙潭虎穴!
想到此人,苻坚心中一乱,眉间微蹙,吕光一直觑着他的神色变化,此刻便小心地出言询问,苻坚忙微笑摇头,对自己道——此刻瞻前顾后运筹帷幄尚且不及,又岂是情长思乱之时?
一时诸事初初议定,吕光便执意要将迎位大典提上议程。公元389年春,西燕慕容冲更始三年,后秦姚兴皇初二年,吕光率百官于明光殿迎苻坚复立天王位,因前敌姚氏亦称“秦国”,故国号依旧为“凉”,改元龙飞,与西燕休兵结盟,以陇山为界,划定疆域。同时晋酒泉公吕光为三河王,假节钺,掌虎符,仪比三司,享半幅天子仪仗,仍赐居明光宫开阳殿;尚书令段业加车骑大将军衔,领姑臧京畿军务;其余大小官员亦有封赏。是夜,大宴百官,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几乎让人忘记了西凉边陲的漠漠黄沙,依稀梦回当年繁盛至极的长安城,后凉臣工皆昔日前秦旧属,不少人间此情景心怀伤感竟自流泪唏嘘,借着酒醉在苻坚驾前痛哭不已,势言“打回长安”去,任臻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神色阴郁地抬头瞪向那人,却正好与苻坚看向此处的目光相遇,苻坚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轻轻一掠,便淡淡地转开视线,好言劝慰那旧日臣属。
拓跋珪在旁递过手巾,让任臻抹去唇边酒渍,方悄声道:“燕秦虽今日结盟,但昔日灭国之仇,只怕终究难消,我们不得不多加防备——”任臻一扬手止了他的话:“我自有分寸。”拓跋珪不料任臻至今还这般信任苻坚,只得掩口不提。酒过三巡,殿上歌舞乐伎退下,换上一批奇装异服的胡人进来,各个纱巾覆面,怀抱乐器,便知是要演奏“胡乐舞”了——盖因姑臧属丝绸之路必经之处,故而不少天竺波斯特有的乐器经龟兹东来,如箜篌、五弦、忽雷、火不思等皆在此落地生根发扬光大,因与中原乐器迥然不同而风行一时,其中尤以胡琴中名为“枇杷”者音质最美,此器为木制,有四弦四相,曲项凤枕,腹大如梨,因弹奏之时推手前曰批,退手却曰杷,故以此为名。这十二名乐师便都是怀抱这曲项枇杷上殿演奏,齐齐朝御座之上的苻坚与略次一席的吕光行礼毕,便依次落座、横抱枇杷,手挥拨子,便听得满殿奏乐声响,一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错杂弹落,如珠落玉盘,绕梁不绝,诸人皆是听地入迷了。
任臻还是头一回闻奏胡乐,侧耳倾听半晌,视线却忽然凝在了被众人围簇在正中的一名乐师身上——此人一张面孔皆隐在纱巾之下,唯露出一双盈盈妙目顾盼含情,目光所及之处,尽人皆醉,直至凝于一处,隔着阑珊灯火与任臻遥遥相望——姚嵩!任臻酒都给吓醒了——后凉与姚秦开战在即,姚嵩偷偷摸摸地潜进宫中已是危险万分了,何况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殿前献艺!
但闻铮地一声曲终乐止,姚嵩的视线掠过任臻,直直对上御座之上的苻坚。
苻坚放下酒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片刻后一颔首道:“好曲。”吕光亦扶手大赞道:“纂儿招来的这班胡乐师果真技艺高超——往日本王听枇杷曲,并未觉得有这般绝妙啊~”
吕纂忙起身逊谢,众人交口称赞,世子吕纂则脸色一黑——他尚且不知吕光已决定以他为帅带兵出关,见吕纂被夸,公然在百官面前得了这彩头,自然心怀不甘,偏又不敢开口顶撞父亲,只是下意识地觑了隔壁的段业一眼。果见这后凉尚书令兼车骑大将军的权贵起身笑道:“朝中无人不知大公子一贯不通乐理,此番倒真是用心良苦了。”吕纂脸色一变,刚欲出口反驳,便听座上苻坚温言一笑从中止道:“也是这枇杷音色绝美才得这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朕看这枇杷虽出自于胡中,音色却不让中原之琴瑟,只是这名字不甚雅,不若改以“琵琶”称之。”此言一出,众臣自然叫好,任臻本也以为苻坚是故意将话题引到了乐器上面以解纷争,谁知他话锋一转,忽而直指姚嵩:“琵琶之于乐师,正如名驹之于伯乐,也要这奏乐之人堪为知音方可——掀起你的面纱,朕欲见一见是何方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