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药(50)

科技是无罪的。他听上去真像个智慧的穿越者。可惜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

钱是个热情的小伙子,经常连说带比划地与我聊天。

我能感觉到丁不希望钱跟我走得太近,但出乎意料的是,当钱真的这样做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份能让他们得到有用的情报。

由于军需紧张,工厂在建设好半边时就已经被利用了起来。那一部分开动的流水线被用帘幕完全隔开了,平时闲人不能接近,也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不定期地,拓荒组的头目会来夜间巡视一次,这时流水线工人会被全部请走,只剩我带着几位头目转悠。

拓荒组的一把手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女人,名叫焦姣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发号施令,只有一次,我在她身后见到了那个后世传说中的男人。

那真个美丽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家伙。即使他全程一言不发,身周的气压也让我相当不好受。如果有人告诉我是他在撤退前下了屠城令,我也不觉得奇怪。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焦只是CEO,那个男人才是背后股东。

但在当时,我能向朋友们透露的仅仅是我所获知的情报。

丁得知头目是个女人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事后想来,他大概花了些力气说服自己去杀女人。

我怀疑钱并不知道丁的全部计划。他乐不思蜀,四处逛街串门,常来我家蹭饭,瓜分邻居女孩隔三差五送来的小甜饼(一种当地人的甜食,我不知道确切名字),揶揄地打探我的恋情。

有一天他躺在我的甲板上,看着我上下忙活,问道:“你会娶妻吗?”

“什么?当然不会!”我说,“我是注定要离开的。”

“还会在这儿待几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头打量着桅杆说:“无法判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改造才能成功。也许一年就够了,也许一辈子都不行。”

“有没有想过放弃?”他问。

“我不介意在这里度过余生。但至少,造着这艘船,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钱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丁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我想他们是起了什么争执,因为几天之后,我在工厂偶然听见钱对丁说:“他们不都是坏人……大哥,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大哥,仗义。但是这一次,你听我句劝,就在这里留下来,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会做生意啊。”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伤人的话,比如“现在满地枪支,你这个大侠已经玩完,即将饿死”。

丁甚至无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说:“小钱,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钱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我们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这江流不该淹死我们的同胞!”丁红着眼眶说。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们的哑谜。

但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会设想丁的心情——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时代缓缓落幕,被一条湍急的河流带向尽头;世界转瞬间变得陌生,所有“同类”必须在“异类”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孤独求存……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陷入了冷战。钱不再四处晃荡,见到我也只是勉强笑笑。他开始踉踉跄跄地搬自己的那份砖,直到丁实在看不过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这样奇怪的互动一直持续到钱又一次来我家做客时。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开心。明晚来喝点小酒吧,叫上丁,你们一起。”

“好啊,”钱笑着说,“明晚?”

“戌时之后,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吗?”

他问:“你要加班吗?”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领导视察的日子,我得陪着。” 钱眨了眨眼,没再接话。

第二天傍晚,我发现他一个人躲在工厂外哭了。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丁呢?”我忙问。

钱摇了摇头:“我刚才听见一个腰受伤的老伯对工友说,等朝廷收复这里,他们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说的话……你们都想家……”

我手足无措,没料到他会被这点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摇着头,自己缓解过来:“没事儿,每个月总有几天多愁善感。”他忽然问,“今晚,能带上我吗?你知道,我对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拦着不让。”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显得高兴一点。

假如我当时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挣扎就好了。可是我只是白痴似的升起一丝模糊的疑虑,暗中多安排了两个随行护卫。

于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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