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国(67)
他本该知足,可是他并非无知奴隶,他偏偏是懂事的,能够想的更深远。他知道想要入朝为官,除了科举高中,还要翻查家谱验明正身。在这小地方拿钱能办的事情,到了京城就未必了。他的女儿早晚要去京中赴考,她一心从政,若被人查出有个死契奴隶的爹爹该如何是好?
他怕女儿因他牵累,官做不成,甚至还会被人诬陷成了奴隶,他绝对不能给女儿留下这样的隐患。女儿未满十八岁就已是学业有成中了举,那一年他其实想过自行了断,免得再拖累她。
可他懦弱胆小,贪生怕死,享了这些日子清福,竟还想继续活着,舍不得去死。他的女儿对他越好,他越是难安自责,想着想着就哭了。
他这几天一直犹豫着,是不是可以再贪生几日,等着他的女儿离家启程赴考之后,他再去死。每每思及此事,他就免不了伤心悲痛,恨这世上不公。他若非生来就是死契奴隶,他哪怕没有名分只当主人的屋里人,那也不会忧心如此,只剩死路一条。
然而这些苦楚,他永远不会对人提起,烂在肚子里死了带入土,总之不能为女儿留下隐患。
“财叔,如果主人喜欢奴隶,就像您说的那样么?”寒尘痴痴问了一句,“主人会明说喜欢么?”
“傻孩子,那不过是主人随口一说哄人的,切莫相信。”财叔口是心非,不愿泄露自己的秘密,又不安道,“难道你的主人也让你近身服侍,还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么?”
寒尘自嘲道:“下奴遇到现在的主人之前早已不是清白身,肮脏低贱之物而已。下奴有自知之明,怎敢妄想其他。主人仁慈,对下奴关照一二,恐怕也是出于同情怜悯。”
“你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财叔叹了一口气,告诫道,“倘若你的主人真让你侍寝,你也不要生别的念头,否则将来更是痛苦。有的时候,我很后悔,不如愚昧无知的奴隶,得了温饱就开心了。懂得越多越有烦恼,全是我自找的。古训男儿无才便是德,极为有道理,浑浑噩噩过活也是一辈子,聪明了反倒不是福。”
财叔的话一句句敲打在寒尘的心上。
寒尘曾经问过摄政王,为何男儿无才便是德,为何世间男儿要受那么多不公待遇。摄政王当时很是诧异,不知道他怎么就觉得不公。那么多男人都循规蹈矩,由着妻主支配使唤,不用烦恼家国大事,不是一样活的很开心么?难道说让男人读书明理之后,让他们能有机会与女人一较高下,他们反而不开心了么?
寒尘不止一次扪心自问,男帝的心愿和他的理想倒底是不是对的。男人本来依附女人生活的好好的,为何要争那口气要求所谓平等?可就在他彷徨迷茫的时候,摄政王又为他指明了方向。男帝当初不是不想为而是不能为,民众蒙昧温饱尚难普及哪有闲心计较其他,变革的时机不到,翻天覆地的大动作于国于民都无益处。何况女尊传统承袭千年根深蒂固,男人受到的不公待遇,岂是三年五载能解除的?就算变革,也必然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需循序渐进一步步推进才行。
若非新帝完全不赞同摄政王的政见,若非小人挑拨,摄政王绝对不会铤而走险去行夺权之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寒尘至今仍为自己的过失耿耿于怀。
寒尘不懂,这辈子他历经磨难已与幸福无缘,杜师傅也不让他插手小主人的事情,那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只为了告诉他的主人回归神仙圣土的方法么?然后他就可以去死了?
为何他有不甘?为何他仍存了妄念?
他看到太多不幸的男人,他知道世间疾苦,他不愿那些男人被陈规陋习束缚着,妻离女散,亲手断送幸福。
他若放弃了,去死了,还会有人继续男帝的遗愿,推进变革的事业么?
能像摄政王那样开明,为国为民,包容众生,想的深远的女人世间能有几个?摄政王失败了,还有谁敢迎难而上向新帝提出如此政见?
寒尘想到这些又难免忧心忡忡,同时自嘲,他现在算什么东西?这些国家大事根本不是他一个低贱奴畜该思量的。他为何就是学不会忘不掉,做不到本分?
忽然一盏灯转过院子的门,亮了起来。
有个家丁急匆匆向着草棚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喊道:“财叔,那个奴隶醒了没有?他的主人睡不踏实,怎么劝都劝不住,硬是要他来服侍。”
寒尘知道被他的主人惦记着,心中莫名一暖。于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沦落至此还能有这么强烈的生念。或许就是他的主人给了他希望,让他有了精神寄托。就在初见之时,他的主人周身上下散着圣洁的光晕,那一刻不仅照亮了他的心,也摄走了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