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235)

作者:时镜

孟济听见那声音,就有一种松了半口气的感觉,连忙回头去看。

一道不高的身影,已经从内堂跑了出来。

大约是跑得比较急,他脚下险些踉跄了一下,小胸膛也起伏着,脸颊有些泛红,呼吸也急促,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内堂中艰难考虑的薛迟。

他直接跑到了堂中来,却也不看别人,只来到了顾觉非的身前。那小身板,挺得笔直笔直的,嘴唇也紧抿起来,一双乌黑的眼仁里,是认真到了极点的神色。

竟然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开问:“你真的能教我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待看见薛迟出现,又站在了顾觉非面前,才有人恍然大悟: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薛况的嫡子啊!

只不过,这询问顾觉非的口吻,未免也太简单直接了吧?

众人不由都去打量顾觉非的神色。

可顾觉非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座伫立在海边的高山,任由海浪拍打,岿然不动。

“考虑良久,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浅淡温雅的嗓音,带着不变的从容与镇定,更不用说那一身的气度。轻而易举地,就让人生出一种不得不信任、不得不仰视的感觉来。

薛迟两手垂在身侧,紧握成了拳头。

但慢慢地,又松开了。

他定定地注视了顾觉非许久,目中便多了一丝硬朗的坚毅与刚强,竟然将衣袍掀起,长身而跪——

“学生薛迟,愿拜顾先生为师!”

分明稚嫩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竟有一种坚决之感。

阅微馆中众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却齐齐安静了下来,二楼上的陆锦惜与永宁长公主,却都不由自主,豁然起身,惊讶地看着下方。

薛迟年纪尚幼,身子小小的一团。

可在长身跪在顾觉非面前的时候,已然有了一种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概,让周围不少人有隐约的动容。

就是孟济,都有些没想到。

他愣了一下,才连忙将先前已经准备好拜师贴翻开,朗声宣读出来:“学生薛迟,庆安七年生……”

帖子里写的都是薛迟的出身籍贯性情及拜师的情由。

一字一句,清楚极了。

孟济宣读完后,便将拜师帖递给薛迟。薛迟接了过来,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呈给顾觉非。

这便是投拜师帖了。

学生呈上,先生收下,便算是收了这个学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顾觉非去。

顾觉非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目光却落在了薛迟的脸上:这一张忽然有些酷似薛况的脸。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坚毅,一样的藏着一种男儿气概……

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天地,不跪鬼神;跪父母,不跪权贵。

如今薛迟这一跪,却是真心实意地要奉他为师,渴盼从他这里得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这一刻,顾觉非的心底,竟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沉重:心里想的时候是一回事,可当人真真切切跪在自己面前了,才知前尘恩怨尽数涌来,是什么感觉……

一片寂静中,顾觉非竟然没动。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拜师帖,凝望着薛迟。

“乃父薛况,戎马一生,功在千秋。然一朝殒身,埋骨沙场,与匈奴之战未能毕其功于一役,终为我大夏百年憾事。”

“我虽与他相交不深,却曾仰其英雄气概,亦惋其早逝英年。”

“今日收你入门,不祈你铁甲征战、建功立业,但求栋梁社稷于庙堂,饱食黎民于江湖……”

话到最末,却像是喉咙里有千刀万剑在划!

握着拜师帖的手半笼在袖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顾觉非手背上,那因为用力到了极点而突起的青筋……

即便是薛迟,也只能看到这曾与自己父亲齐名的男人,那一张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脸。

唯有这一席话,深深地印刻在了他脑海中。

“学生受教。”

他躬身一拜,起身后又加三叩首,一拜三叩首,行的便是拜师礼中最重的“三拜九叩大礼”。

每一拜一叩首,皆毕恭毕敬,没有半分的松懈。

这一刻,整个阅微馆都安安静静地。不知道是为昔年那个葬身沙场的大英雄,还是为了顾觉非眼前这一席话……

唯有永宁长公主。

人站在陆锦惜的身边,远远看着下方那一幕,脑海中却回荡着方才顾觉非说的“仰慕”和“惋惜”,只觉得骨头缝子里都在冒寒气。

声音,只从牙缝里挤出来:“虚伪!”

第72章 孤盏照影

什么“百年憾事”,什么“仰其英雄气概”,什么“惋其早逝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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