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13)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或许相隔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厌倦了一遍遍的拉扯与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方才回来。他一走,慕朝游就不曾再睡着了,只靠着凭几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动静,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门前,正在弯腰套马。
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时间自力更生惯了,做事素来不习惯他人伺候,举凡能自己做的顺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静清爽,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他乌黑的发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远门的模样。
“王郎君?”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站得远远地喊他。
王道容闻声抬起脸,见到是她,也没惊讶,只淡声问:“如何起这么早?”
说着又继续套他那只马嚼子,“朝游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游愣了一下:“我睡不着。”
她又想到什么:“你要去哪里?”她故作自然地问,心几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王道容站起身,也没打算对慕朝游遮掩:“定林寺。”
慕朝游:“我能与你一起吗?”
王道容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中,想了一想,忽而问:“娘子想与容同行?”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慕朝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王道容总是会这样。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偏偏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安全区。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锐得令人发指。那么简直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慕朝游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挣扎了一秒,或许更短,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她双眼直视着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颇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我想与你一起。”
可王道容这个时候却好像又没意会到她的暗示。
只微微颔首: “自无不可。”
定林寺位于建康城城北,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
他不说话的是安静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个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里爱好不多,音乐、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风范。
虽师从仙翁许冲,但他素来是儒释道三修的,平日里既通禅也诣道,与定林寺的寺主人道兰关系交好,一个月常常有几日来到定林寺与他谈说佛理。
道兰生性谦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诚,在当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东,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间,雕墙峻宇,比屋连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头,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没有上前也有数百,定林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种也颇具地位。
去岁定林寺有个小沙弥夜晚诵经时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盏烛台,烧毁了半间偏殿。
定林寺本是前朝中罽宾国高僧来华所建,年岁日久,也确要重新修缮一番。
道兰便请了王道容过来为天王殿的壁画进行重绘。如此一来,他一个月以来便要大半的日子都要待在定林寺中了。
这一年多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化。
王家势大,大将军王仲与司空王弘,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把持朝政。
当初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今上在王氏兄弟的辅佐下,在江南立足,登基为帝。
刚渡江时今上尚需依赖王家辅佐,而今江南的政权日趋稳固,今上对王家的忌惮也日趋一日的加深。
王道容虽领了司灵监监主一职,但在朝中只算个边缘组织,算不得权利中心。
王道容的父亲王羡是举世闻名的名士,他的建议是他且缓一缓。
为定林寺寺绘壁也可暂避一避风头。
慕朝游不懂佛理,虽然很努力地在听,却也不住神思昏昏。
王道容竟还能注意到她的情绪,趁着对面主持喝茶润喉,少年乌浓的眼睫垂落,轻轻扯扯她的袖口,伸手沾了点儿茶水。
“可乏”。
慕朝游摇摇头,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后悔。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跟了上来,连累王道容还要照顾她的情绪。
“抱歉,是容一时失察,未曾顾忌到朝游你的感受,若觉得困倦我带你去休息。”
慕朝游指尖一剎痉挛,强压下内心因为这点关切和体贴而翻涌出的欢喜。
小声地说:“我没事的,”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王道容便也没再勉强。
慕朝游轻轻移开视线,将目光方向窗外,几乎是固执地凝望着正在枝头跳跃着的一只雀鸟。
日光清朗,雀鸣啁啾。
内心一遍一遍警醒着自己。
不要去过分解读王道容每一句话中的含义。
只是寻常的关心算不得暧昧,也并不代表着他对自己也心存好感,时时关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慕朝游总是觉得王道容这个人性格实在有些难以捉摸。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跟着许冲许仙翁待久了,王道容被养得心如冰雪,不染尘俗,像是吃着花喝着露水长大的。
说话做事虽然也客客气气,举止有礼,叫人挑不出错出来,总有些古怪的非人感。
像是鬼神在拙劣地模仿着人类。
他是没有喜怒哀乐的。
他只是在模仿着人情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