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池劫(80)

作者:苍梧宾白


越是这种皇帝拉不下脸、群臣插不上嘴的半尴不尬的时刻,越需要有个灵活通达、身份特殊的人出来救场。

持明公主原本是不上朝的,但朝廷移到平京后,将大朝会改成了五日一次的常朝,每日公务都送往掌露殿,由持明公主、三省要员等帝王心腹共决。皇帝已经习惯了公主参与决策,朝会上有时也想听听她的意见,于是下令让持明公主入丽政殿参加常朝,渐渐成为了定例。

闻禅接到皇帝的目光,思索片刻,主动站了出来,在满殿寂静里出声道:“啓奏陛下,依儿臣之见,孟问琼与宋氏本非明媒正娶,虽有子女,但宋氏被逐,落入贱籍,夫妻之义已绝。许照蕴为宋氏脱籍,并未纳为妻妾,仅收其子女为义子,供给衣食,授以诗书,若这也算强夺的话,那不知平京以后有多少人会去许太守家敲门,求他强夺了自己。”

皇帝忍俊不禁,旁边侍立的宫人太监皆抿着嘴偷笑,殿内的紧张气氛蓦然松动下来。

闻禅却正色道:“孟问琼的要求,无论情理法哪一层都站不住脚,说到底不过仗着许照蕴是朝廷官员,扯出一面“以强淩弱”大旗,好博得看客同情罢了。他真正拿得出手的,无非一个不情不愿的‘生父’,有生无养,有父无亲,仅凭这点就将宋氏和子女判给他,往后那些卖妻卖女的人人都可以来敲登闻鼓,长此以往,朝廷法令与一纸空文何异?”

“朝廷设登闻鼓,是为了让百姓有冤可诉、求告有门,不是给别用有心之徒拿来随便给人泼髒水的。”闻禅道,“如今这个案子闹得朝野皆知,百姓都在观望结果,儿臣以为必须快刀斩乱麻,打掉这股歪风邪气。孟问琼所言不实,诬告朝廷命官,应当依律处罪。”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皇帝就是嫌弃好果长在了烂藤上,许照蕴本该把这些事提前处理好,却棋差一招,反被人掀了棋盘。生父养父相比,皇帝当然倾向许照蕴,但他作为摘果子的人,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偏颇,有些话就得臣子们来说。

闻禅此时站出来就是替皇帝表态,一字未提后宫事,堂皇正大地把问题拔高到朝廷法度的层面。有她起头,其余大臣立马顺着这个思路附和,大家合力推出了一个皇帝满意的结果,果然见皇帝面色稍霁,点头道:“衆卿所言甚是,孟问琼按律论罪,其用心险恶,加罪一等。日后有挝登闻鼓者,若查明所告不实,以诬告罪论处。”

闻禅功成身退,悄然回到原位,与群臣一起齐称“陛下圣明。”

等朝会结束,衆臣散去,闻禅估计下午还有事,便没急着出宫,带人往西宫的扶摇殿去。

她在平京的宅邸离皇城稍远,不如在兆京时出入便利。皇帝既倚重她,自然也不会亏待她,特意给她安排了一处宫殿,以供她在宫中落脚休憩。

昨日平京下了第一场雪,满地碎玉飞琼,今早出门时天还阴着,这会儿又飘起了小雪花。天冷路滑,步辇慢慢经过芳菲苑时,闻禅无意间一瞥,注意到远处宫道上跪着个两个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已经被雪染白了,不知是不是受罚的宫女太监。

闻禅命人停下,招手叫程玄:“去看看,出什麽事了。”

她长在宫中,身处权力漩涡,一生都在跟各种人斗来斗去,比任何人都清楚宫廷有它残酷的一面,她虽不手软,但从来不磋磨人,也不喜欢看别人被折磨。

以前程玄就是这麽被她捡回来的,所以他并没有劝公主不要多管閑事,依言过去问话,片刻后,带着一脸很微妙的表情回来了。

闻禅:“嗯?”

“殿下,是许昭仪。”程玄轻声道,“听说是一早顶撞了德妃,被罚跪在外面思过。”

闻禅:“……”

宫中气象真是变化万千,宠妃家里刚出了点事,这边就墙倒衆人推了。

但有了今日朝上那一番话,再加上她观察皇帝的态度,德妃恐怕是推得太早了,说不定会在这堵墙上撞个大跟头。

许缨络跪在坚硬的青石砖面上,冰冷的寒意像刀一样扎进她的膝盖里,很疼,但是身体已经麻木得动不了了。侍奉她的小宫女金铃努力扯着袖子帮她挡风,但毫无用处,她的眼睫眉毛上结满了霜花,只剩一点缝隙的余光里不时有脚步经过,却没人敢在她身边停留。

昨日还是被衆星拱月捧在手心的娇贵牡丹,今日就和阶下任人踩踏的雪泥没有分别。

但其实她对这种境遇并不陌生,在遇到许照蕴之前,平京的冬天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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