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池劫(110)

作者:苍梧宾白


裴如凇识趣地别开视线,挽袖替他斟酒,含蓄地劝道:“苏兄远赴西南为官,路途遥远,该多带些行李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苏衍君倒没有遮掩的意思,端起酒杯,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的交错鞭痕,坦然答道:“犯下大错,成了家族耻辱,没当场打死都算轻的,就别想着舒舒服服地去流放了。”

裴如凇见状不由皱眉,又不好随意评价别人的长辈,轻声叹道:“何至于此。”

“出了这麽大的纰漏,总要选个顶缸的,再说本来就是我不好,连累了太子殿下,受罚也是活该。”苏衍君不以为意,“今日多谢你来送我,我虽然已经没什麽体面可言,好歹走得不算狼狈。”

“你我年少相识,抛开家族立场,私人交情总归还在,理应前来相送。”裴如凇与他碰了下杯,仰头饮尽,“身在风波之中,难免大起大落,以苏兄的才干,起複回京是迟早的事,还望贤兄韬光养晦,多加珍重。”

酒香绵长醇厚,入口即知是珍品。苏衍君没接他的祝福,反而借着酒劲道:“当初你被选中驸马,家父大感惋惜,他做梦都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谁知连女婿也做不成。现在看来,你家没有与苏家结成亲,倒是一桩幸事,否则说不定也要被牵扯进来。”

前世裴苏二姓交好,裴家多少还是倾向太子,结果太子事败,裴鸾也受牵连被外放出京。这一世在裴如凇的煽风点火下,裴鸾多数时候和公主站同一立场,起码维持住了表面上的直臣形象,与苏氏和太子的往来并没有前世那麽密切。

“十年后的天气变化,谁也说不準,但今年的阴晴风雨,还要看头顶上的这片天。”他给苏衍君斟上第二杯酒,意有所指地劝道,“为了迎春,却错过了秋收冬藏,以至深陷于风雪,岂非舍近求远?”

苏衍君对上了他的眼神,停顿片刻,大概在犹豫该不该跟他交心,最后半酸不苦地笑了一声,问他:“雪臣,你经历过赐婚这种事,还觉得人是可以自己选择走哪条路的吗?”

裴如凇语塞。苏衍君了然地举杯,幽幽叹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船夫,每天都在摇桨,眼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近,便告诉自己,只要再多用些力气就能靠岸,可偏偏总是差一点到不了。”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命是一条船,家族是水,世事是风,船最终驶向哪里,取决于水流和风向,唯独不取决于我。”

“我是苏家的子弟,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苏家往何处我就往何处,不然还能怎麽样呢?”

“还有太子殿下……”

苏衍君斟酌了半天措辞,感觉说什麽都不合适,最后叹了口气:“唉,他也不容易。”

太子的确不容易。裴如凇估计,按地方官四年大考的惯例,要是苏家还愿意捞苏衍君一把,等他再回到京城,说不定待不了半年就要被全族流放。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苏衍君不可能背叛家族,更劝不动苏利贞和苏贤妃,就算保全了自身,也保全不了苏家,终究还是有此一劫。裴如凇提醒归提醒,总不可能亲身上阵替他扛天雷。

他无言地斟满第三杯酒。

“此去山遥水远,一路保重。”

“嗯,我争取活着回来。”苏衍君笑笑,“来日若有缘再会,到时候再一起喝酒吧。”

三杯饮罢,日上中天,苏衍君与裴如凇作别,带着他单薄的行囊上马离去。

烟尘消失于道路尽头,长风上前收拾杯盏,觑着裴如凇的脸色,轻声问:“公子,还要派人继续跟着吗?”

那副清淡温文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已经像水波一样散去,裴如凇冷冷地盯着桌上的酒杯,带着巴掌印和苦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番,最终道:“把人手撤回来吧,不用再追查了。”

主仆二人策马往城门方向行去,途中与一架狂奔的马车擦肩而过,只听得车内传来女子隐约的饮泣声,长风回头望去,凑到裴如凇身边小声说:“公子,刚才那辆好像是苏家的车。”

裴如凇端坐马上,眼风都没有飘一下,在他的马屁股后甩了一鞭:“别盯着看,跟我们没关系。”

他目光注视的前方不远处,一辆朱轮青檐车停在浓翠的林荫里,细竹帘半卷,杏色纱幔垂落,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撩开窗口纱帘一角,懒散地朝他们招了招。

第55章 冒名

延寿十七年, 十月。

今年四品以下京官和地方官的考课结果已彙总至尚书省,将由吏部考功司评出考第,以备奖惩升降。内外官分别由两名官员校考——京官自不必提, 便是七八品的小官也个个沾亲带故, 须得小心再小心;外官就随意多了, 除非是受人嘱托, 否则大都是按上官评语定第,处理起来倒比京官那边还省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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