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池劫(10)

作者:苍梧宾白


宁思长公主闻言便笑了起来。比起那些尚且一团孩气、只爱珍玩锦绣的小公主们,持明公主的为人处世显然老练多了。长公主身在红尘外,可也不是真就不问世事。她的恩宠殊遇都来自皇帝,皇帝看重持明公主,花了大力气为公主择婿,她这个做姑母的自然得及时跟上。若非丹王再三保证他的人选绝对十拿九稳,长公主是绝对不可能冒着得罪闻禅的风险攒出这麽一个局的。

厅堂内设了珠帘纱幕,姑侄二人坐于幕后,数个道童打扮的侍女围着她们焚香烹茶。少顷殿外来人通传,长公主擡了擡手,一衆乐师抱着乐器鱼贯而入,在堂下行礼,齐声道:“草民叩见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赐座。”

闻禅正低头喝茶,长公主先看见了人,忍不住拊掌赞叹:“哟,好俊俏的郎君!”

闻禅疑惑地擡头一瞥,差点被热茶呛死,可怜她两世为人、三十年的养气功夫,都在这一眼里化作了飞灰。

厅堂正中央,白衣广袖、抱琴而立的乐师也正擡眸望过来,隔着朦胧的雾纱与珠光,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交彙。

他的脸上有一点显而易见的憔悴,非但无损于天生的花容月貌,反而平添三分楚楚可怜的风韵,令他看上去宛如一枝凝露带雨的梨花,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衣带扣都仿佛散发着一层迷蒙的柔光。

那是她曾经的驸马,被她形同流放般遣往北境、至死也没有再见一面的裴如凇。

故人相见,恍如隔世。

已是隔世。

闻禅认出裴如凇的那一剎那,无数念头转瞬飞逝,危机降临的预感灼烤着她的理智,但一个匪夷所思又不合时宜的念头就像金钟罩,牢牢地隔绝了一切杂念,让她还能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继续与裴如凇平静地隔帘相望。

闻禅心说:“把这麽个病美人一竿子支到山沟里,我上辈子真是油盐不进啊。”

宁思长公主含着洞察的笑意,轻声问:“如何,果然是绝色吧?”

闻禅:“……”

如果裴如凇唱歌弹琴诗朗诵,随便表现点什麽,闻禅都可以给他挑出点毛病来,但她无法昧着良心说裴如凇的脸不好看,毕竟那是前世她亲自挑中的驸马,否定他就等于否定自己的审美。

“若他的琴技能配得上他的相貌,”闻禅举起茶盏遮住口型,也掩去了话中轻微的讥诮之意,“只怕几年前我们就能在宫中宴会上见到他了。”

宁思长公主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这样的姿容,谁还管他弹琴好不好?教坊里弹琴弹出花来的一抓一大把,长成这样的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

闻禅搁下茶杯,妥协地退让了:“奏乐,让他弹,我看看他究竟能弹出什麽花来。”

裴如凇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精通六艺只是最基本的功课。他装乐工装得很像样,琴音配着笛箫琵琶一丝不乱,前两支曲子是市井中广为流传的名家之作,第三支曲就变成了别有用心的个人展示。宁思长公主起初还抱着看戏的心情,听到后面,竟不知不觉被乐声吸引,渐渐沉浸其中,待一曲终了,甚至还擡袖点了点眼角。

闻禅顶着她灼灼的目光,木然夸赞:“……唱的好,很感人。”

宁思长公主作势拍了她一巴掌:“你睡着了?刚才那支曲子哪有唱词?”

闻禅:“……”

她哪儿还有听曲的心情,命运朝着一个完全未曾设想的方向狂奔而去,闻禅恍惚感觉自己现在就是被秦香莲找上门来的负心汉陈世美。

前世她横刀夺爱,强拆金童玉女,这点破事被人背后嘀咕了半辈子;今生好不容易大发慈悲考虑放他一马,裴如凇竟然主动凑到她面前来了。

年少时的裴如凇绝无可能屈尊装什麽琴师,没被选为驸马之前,他连持明公主是谁都未必知道,会处心积虑接近她的,恐怕只有……

“传那名琴师上前来。”

裴如凇走到近前,在珠帘外停下,状若无意朝闻禅的方向扫过一眼。

闻禅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眼风。

“丹王兄慧眼识英,你的琴技果然精湛,如闻松风泠泠,实乃妙手。”宁思长公主浑然不觉两人之间暗潮涌动,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麽名字?”

裴如凇驯顺地低头,温声道:“回禀殿下,小人姓崔,名雪臣。”

闻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他取的名字也是够刻意的,崔是裴如凇母亲的姓氏,雪臣是他的字,这麽说出来是想试探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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