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泯双华(8)
作者:斜风旧
推开典当铺的大门朝外看,今天的日光倒是极好看。夕阳将满腔温柔倾洒于衆生万物,让人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暖意。可明明快要下山,还耀得人眼睛发花。温允禾擡起手,芊芊玉指挡在太阳前,一丝微光从指缝中透出来,竟是别样的好看。
瞧了许久,她拾步準备离开,身后却传来清冽的一声:
“娘子请留步。”
温允禾回过神来,转身看去,是江澈,长身玉立在马车前,似乎有话对她说。
“娘子可是知道些什麽。”江澈的声音很甘冽,像环佩轻碰时发出那种轻响,又带着一种清风拂耳的温润。明明应该是疑问,却用了一种很肯定的语气。
“什麽?”温允禾一时没有会过他的意思,只怔怔地看着他。江澈此时正背着光,原本就生的高大,在夕阳模糊的光线下,修长俊逸的轮廓更是别样的好看,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暖色的余晖中。
“你对梁城苏家的事很好奇。”江澈这一遍说的更直白了些。
听到他提起“梁城苏家”,温允禾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麽向他解释自己上一世从太子那听来的只言片语,顿时将手里的手帕绞紧了,只能苍白地解释道:“只是恰好遇见了,有些奇怪而已,公子这也要过问吗?”
江澈见她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也不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躬身朝她作揖道:“刚才在典当行江某多有冒犯,只是娘子实在像我旧时所遇见的故人。不知娘子姓甚名谁,江某绝无轻浮之意,只是太想找到那仅有一面之缘的故人。”
遇见?上辈子遇见过算不算。
温允禾莫名有种感觉,感觉江澈上辈子帮她的原因,可能与这位旧时的“故人”有关,便有心试探,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的那位‘故人’,是有恩于你吗?”
眼前小姑娘一双杏眼脆生生地看着他,和八年前马车上露出的那双眸子太像了,一样的干净、纯粹,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苦难,流露出的善意如澄澈的清泉,直让人想把最好的都给她。提到“她”,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更加温和起来:
“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恩情,没有她,我恐怕都熬不过那年寒冬。”
江澈的思绪又回到八年前,那时他还不叫江澈,家父位至太学博士,官虽不大,一家人倒也不愁温饱平和温馨,却只因直言上书,被贬去瘴疠之乡,惨死在路中,母亲也随之自缢,家中无人敢收留,只得流落街头。彼时正逢年终,大雪纷飞,各家都挂上了红灯笼,都城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而他身无分文,连件棉衣都未着出门,他只能一直走一直走,祈求能坚持走到城南的寺庙里过上一晚。他在寒风中走了很久很久了,刺骨的寒风仿佛要吹进他的骨头里,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胃一阵一阵绞痛,他感觉自己要坚持不住了,蹲在了路旁,準备享受意识清醒的最后时刻。
谁知耳畔传来一声惊呼,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看起来似乎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掀开车帘跳了下来,朝他跑来。
他还记得她扎了两个红绳的发髻,在雪夜里一晃一晃,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的,唇上似乎上了口脂,在一片白色的天地间鲜豔得过分,身上似乎别了铃铛,朝他跑来的时候一阵铃响,腰间挂了一块血色芙蓉玉佩,被雪色映得亮晶晶的,一时晃了他的眼。
他以为,他看见了神明。
小姑娘走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上车暖和一下,他意识涣散地点了点头,小姑娘赶紧拉起他的手带他上了马车,马车里很暖和,他的体温逐渐恢複,意识也渐渐清醒起来。
小姑娘见他面色正常些了,便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他怎麽了,当时的少年太困于一时窘迫,脸面太薄,只道是要去城南的寺庙。小姑娘却也善解人意得过分,没有追着问他,让车夫驶去了城南的寺庙,自己则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摘下值钱的首饰塞给他,甚至把腰间那个玉佩也分了一半给他。
直到他下了马车,小姑娘眉眼弯弯地朝他说“有缘再见”,他才生出了一些真实感。
原来真的有那麽一个小姑娘,她来渡你。
刚刚温允禾问起是他的恩人吗?
比起恩人,他更愿意称她为他的:神明——渡他走过了山穷水尽的苦难。
温允禾见江澈也没有往下说,自然也不再好追问。只是惊讶于原来身为国子监祭酒的江澈看似平步青云,人人都道是天纵英才,也会有需要他人施恩的时候,还记了这麽久。
由此,上一世江澈的所作所为也能解释通了,不论现在过得再如何好,一个心存良善之人,都会不顾一切去报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