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653)
作者:姽婳娘
少东家的两眼发红,他终于崩溃了:“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呐!我等斗升小民只想要求条谋生之路而已!是不是你们的诡计,你们就是想骗我们违约,然后再去抢我们的老客人?!”
他大声哭喊,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可只喊了三句,家人就冲上前来,将他的嘴紧紧捂住。他狠命挣扎了几下,最后终于瘫了下去,两眼发直,只有泪水还在不住地流。
慈济堂的众人齐齐上来陪笑,笑意就如被糨糊粘上去的一样,僵硬、虚假。他们一面道谢,一面解释:“东家是欢喜糊涂了,他不是那个意思,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谢丕做梦也想不到,他也会成为失信之人。他的声音低哑:“是我不守承诺,可现在拿不到牌匾,并不代表以后拿不到。等这次的事情过了,我会再想办法……”
没人愿意再相信他了。他颓然离开,将将要出院门时,却被人叫住,竟然是慈济堂的老东家杵着拐棍,步履蹒跚地追了出来。
谢丕一惊,他忙回身道:“老人家,可有什么事?”
老东家气喘吁吁,浑浊的双眼透出寒芒,他凝视谢丕半晌方道:“我是想问问老爷……官字两张口,究竟要吃多少才能满足?”
你们已经是高居云端了,你们有无数发财的路子,你们可以侵吞公款,可以四处索贿,可以兼并田产,你们只要一抬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只是小民而已,我们求得无非是个饱暖,无非是个传承,可为什么你们连指头缝里的都不肯漏给我们!
他不能理解,谢丕同样也不能理解。他久久凝望着老者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而就在此刻,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来自一个他认为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是上头有意粉饰太平,并非你的过错。”你怎么能想到,他们会一错再错,为了牟利,既不在意百姓死活,也不要自己的脸。
谢丕浑身一颤,他转过身去,贞筠正望着他。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谢丕也曾幻想过,他们重逢的模样,却没曾想会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候。他连月奔波,早就无心打理自己,现下已是蓬头垢面。至于她,亦是行色匆匆,面带疲惫。
贞筠打量着他,笑道:“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还是‘一握乱丝如柳’?”
这是他们在流亡途中,为躲避追兵,他装作女子时的笑话。谢丕忆起当时的情形,仿佛隔了一层云雾,他心中既好笑又心酸:“你却没变。”还是一样的开朗体贴。
不论如何,能再遇,已是他人生之幸。可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谢丕终于从重逢的惊讶喜悦中惊醒。贞筠在浙江为官,就算缺人救援,大可从湖广调,何需舍近求远。她能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皇爷有意为之。可是皇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人寻了一处雅舍,相对而坐。贞筠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她伸手指了指天:“上头正忙着呢。不是忙救灾,而是忙吵架。为什么有这么大一场地龙翻身,总得寻人出来背锅。‘人事失于下,则天道变于上。’那么,是谁开罪了上天呢?”
谢丕喃喃道:“妇寺之祸,又是妇寺之祸。”
弄清了事情,那贞筠因何在此的缘由,也就一目了然了。借着天谴的名头,朝臣开始对皇爷发难。号称上天之子的皇帝陛下,在面对天父的震怒时,也不能如过去一样肆无忌惮。可要让他坐以待毙,却是万万不能。他的一把刀困于天象,可还有另一把刀能派上用场。
谢丕道:“含章。他是用你,去逼含章出面解决问题。”
他满心无奈:“你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还要来?他们既然敢拿妇寺之祸说事,在此地也必有部署。”
贞筠笑道:“你是教我抗旨吗?”
谢丕道:“明面上抗旨当然不成,但是你可以称病啊!”
贞筠正色道:“然后呢,让上头把女本卑弱的狗屁道理,再次坐实。”
谢丕一时无言,贞筠道:“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觉得女官来此必会坏事,我们就让他们睁开眼看看。女子的权力从来都不是靠乞讨得来,厮杀争斗既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宿命。”
谢丕如鲠在喉:“可是,你就这么贸贸然来了,万一有了差错,你叫含章如何安心呢?”
贞筠缄默良久:“她会明白我的。我从未阻拦她,她也不会阻拦我。”
京城,明明已经是草木葱茏时,摩诃园内的气氛却是大不如前,甚至比冰天雪地时还要凛冽三分。
满架荼蘼开得正艳,即便是微雨过后,仍是琼瑶晶莹,芬芳袭人。月池闲适地抿着葡萄酒,猩红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流转:“开到荼蘼花事了。”
月池看向朱厚照:“你怎么不说话了,是生性不爱说吗?
第426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
权倾天下,无人可挡。
事到如今, 就是最好的角儿,也无法粉墨登场了。这一出《刘阮上天台》到底唱到了尽头。
朱厚照半晌方道:“你究竟是在图什么?”
月池失笑,她满怀柔情蜜意:“我们好成这样, 我还能图什么?”
两个人势均力敌时, 尚能在互相恶心中找到乐趣,如今眼看已经一边倒, 势弱的那方就开始玩不起了。
朱厚照本是个很冷静的人,即便在北伐途中,得知月池命悬一线时,他也能准确地研判形势,调动大军入大青山追击。可是此时此刻, 他因累月的疲惫,早已头痛欲裂。他的手已因愤怒而颤抖, 怒火即将把他的理智烧光。
月池轻言细语道:“这可没有道理啊,您觉得事已至此,都是我的过错吗?”
朱厚照冷嘲道:“你难道还另有高见吗?”
月池道:“当然。是我让你好大喜功贪权如命吗?是我让你一毛不拔侵吞民财吗?是我让你异想天开获罪于天吗?”
朱厚照的脸色陡然苍白下来,即使是他,也不敢无视天意,无视天谴。
月池捧着他的脸道:“这些日子累坏了吧。太祖爷废丞相后,未旦即临朝, 夜卧不能安席。您比太祖更贪,不仅要君夺臣权, 还要君夺民权,您当然要比太祖更累。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她道:“不过幸好, 您的臣民们, 上至一省的封疆, 下至黔首庶民,都是忠肝义胆,逆来顺受,不敢对君父有丝毫的悖逆之意。这正是您多年教化,取得的成果。如此丰功伟绩,您非但不喜,怎么反而还动起气来?”
她这一番阴阳怪气,可谓尖刻至极,句句往痛处戳。朱厚照的心脏都似已将爆裂,他反唇相讥:“是啊,正是因心中喜悦,朕才特特给了方氏一个大恩典。”
女官从进入官场的那一刻,就牢牢和宦官绑定在一起,通过分担责任,相互制衡,早就化为了皇权的拥趸。而这样的结果,显然也是眼前之人有意为之。她要想提升妇女的地位,就要更好地维护他的统治。他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软肋。
月池却并不在意,她反而道:“不论你存心如何,我都要感激你,愿意给女官一个机会。”
朱厚照一凛,只听她道:“所以,接下来我都会依您的意思行事。不过,为了不让你觉得,我是怕了你,我们还得等一等贞筠。”
朱厚照难掩讥诮:“你是觉得,那群女人,还能在那伙老东西手里过上几个回合?”
月池正色道:“皇上,这又是我们不同的地方,你是因为看见所以相信,而我是因为相信所以看见。”
在建昌和宁番,女官早已遭遇了多次打击。在大灾大难面前,人性的光辉叫人心生敬仰,可人性的丑恶也一览无余。
民间有地痞寻衅滋事。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在乎男女大妨。女医主动替男子看病,给男子包扎。她们走得满脚血泡,累到双手发颤,可有人却逮住这样的机会发难。获救男子死死跟在女医身后:“你都摸了我了,就得嫁给我做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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