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637)

作者:姽婳娘


她只是说:“人都是会变的。变下去,总比一潭死水要好。”

杨慎不置可否:“我会到民间去看着你种下的根生长发芽,再来尝尝所结之果,究竟是苦还是甜。”

“好啊。”月池真心实意道,“要是那时,我已经不在了,你就在祭奠时告诉我吧。”

杨慎一愣,他道:“一言为定。”

伴随着杨廷和、刘健的告老还乡,杨慎等人的主动请辞外放,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官反抗之行,终于以失败而告终。

杨玉、刘瑾等人闻讯皆是感慨万千。有皇权为有力支撑,哪怕是根鸡毛,都能用来做令箭。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仅用政策调控,就能将险些撕裂帝国的政治风暴消弭于无形,不得不说是超世之才。

张允道:“人家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这种办法都能想得出来?怪不得皇爷这么多年都情有独钟,要换做是我……”

杨玉嘲讽道:“想得倒美,凭你也配?”

张允:“……”

眼见他还要争辩,杨玉摆摆手道:“少得意忘形了,事情还没有结束呢。”

张允有些紧张:“怎么说?”

杨玉压低声音:“别忘了,大洋洲的事……”与佛朗机人通商,总感觉是与虎谋皮,不得长久。

张允却很是坦然:“这有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他看向摩诃园的方向:“一个不行,不还有另一个补上吗?要是他们俩都不成,那咱们不是更没能为了。”

杨玉的忧心稍解:“说得也是。就盼爷能早点拿出对策来了。”

摩诃园中,朱厚照正在苦思冥想。空旷的殿堂内,上百个宝石烛台上的巨烛正在熊熊燃烧,照得此地如同白昼。朱厚照独自坐在摇椅上,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宏伟的世界地图。这副地图,比太祖时期的《大明混一图》更加清晰广阔,东起美洲,西达非洲,南括大洋,北至沙俄,各国的疆域、山脉、河流,乃至风土人情、自然资源等皆一目了然。

月池进殿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灯火辉煌中,世界在他的脚下。她亦缓步向前,绿裙如烟,曳地生姿。朱厚照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正看见她在星星火光中,跨越世界向他走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月池反手握住他的手,一开口就破坏了所有的气氛:“怎么,愁得连觉都睡不着了?”

朱厚照:“……”

“有什么可愁的。”月池看着眼前的地图,声音轻柔地如梦一般,“他们不会发现的,没有清晰的海图,没有最新的旱罗盘,没有庞大的船队,他们连新大陆的边都摸不到。即便发现了一点端倪,谁又敢相信呢?”

朱厚照冷嘲一声,他习惯性地替她捂手:“是啊,换作我,我也不敢信。”

谁能想到,谁敢想到,所谓繁华新大洲,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大骗局。

佛朗机人早在十余年前就来到了大洋洲的岛屿上,却迟迟没有把此地纳入殖民范围,不是因为当地原住民的顽抗,而是因实在无利可图。因为常年与外隔绝,这里还保持蛮荒时代的情状。地形复杂,林木茂密,野兽众多,土著人仍过着茹毛饮血、巢居穴处的生活,一些部落甚至还保留着食人的习俗!虽然传说当地有金矿,可这么广袤的土地,能从何挖起?从何探起?要是以远洋航行输送军队,从头开始拓荒,又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甚至还不如开发大明西部的土地来得划算务实。目前顶天了,就是找一些奇花异卉、珍奇异兽的标本回来看个新鲜。

朱厚照甚至不用经过道德抉择,从一开始开发大洋洲,来弥合大明内部矛盾的路子,就根本走不通。

月池道:“可我们需要这个噱头。若不是有新大洲,你的那些臣子们,又岂会望风而散。”

朱厚照沉声道:“可维系这一噱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月池道:“通过出售军火,休达已经与我们建交,你可由北非获得源源不断的黄金支持。而扶桑的新银矿,又会给我们提供不可胜数的白银。”

朱厚照冷哼一声:“扶桑,不过弹丸之地,又能有多少矿藏。”

月池正色道:“别小看这弹丸之地。或许有一日,就是这叫你看不起的蕞尔小邦给予我们迎头痛击呢?”

朱厚照目露讶异之色:“……我早就想说,你似乎对扶桑格外在意。”

月池避开他的视线:“防患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朱厚照试探道:“你既如临大敌,为何从未提出过发兵。”

月池叹道:“扶桑百姓何辜,他们并非是我们的仇敌,总不能因我的心病,再起无端战火。”

这可糊弄不了他,朱厚照又问:“那又因何提议赐予大内家汉姓,派遣我们的人才,赠予我们的典籍?”

月池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呢?说到底,占领土地,不过是一时之功。‘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

寥寥数语,掷地有声。面对朱厚照稍显惊愕的神色,月池没有继续解释。

她站起身来,长裙如水般散开:“现在的问题关键,不在金矿和银矿的供给上。一来徒有贵金属流入,却没有足够的资源与之匹配。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二来要继续维系您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只能进一步打压士大夫,要做到这一点,光靠项目制可还远远不够。”

“三来,虽然以通商的由头暂时稳住了佛朗机人,可养虎为患,等于自取灭亡。”

她每说一句,朱厚照的神色就沉下一分,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叫他向文官退步低头,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他权衡利弊后,仍决定放手一搏。

月池调笑道:“要是当时没那么贪心就好了,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便是存心压迫士绅,而讨好下层民众【2】,在翻车之前,用好项目,分解抵抗,助力生产。”

朱厚照皱眉:“你费尽心机,就只是为了这个?”

月池道:“那不然呢?总不能是真挖坑来害你吧。”

第416章 二三星斗胸前落

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他们近日休息的地方名唤远香坞, 取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之意。远香坞位于湖心之上,四面环水, 仅靠小舟与外界相连。此时正值盛夏, 湖中红艳耀目,绿盖擎天。他们面朝荷风, 歇在软塌上,只觉凉爽宜人。

月池正拥着丝被,睡得正熟。一旁毫无睡意的朱厚照听她均匀的呼吸声,神色更加凝重。这并非是他的错觉,当李越被戳破此生最大的秘密后, 反而变得更加坦然。她意识到,她的性别不会阻断她的上进之路, 披着文官皮的女子身份,既能成为更进一步的筹码,也能变成同归于尽的威胁。她因而重归冷静,运筹帷幄,以退为进,又一次逼得他进退维谷。

先是示弱,降低他的警惕, 再抛出了“心学改良,抬高皇权”这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将他和他的亲信全部套了进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低头。接着,她成功拿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再以新大洲为噱头, 以项目制为武器, 安定四方,加强权柄。没有阴诡,皆是阳谋,却环环相扣,把所有人都逼到她设定的位置。

她坚称无意威胁他的统治,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底层百姓过好一些而已。抬高庶民的位置,也是为了帮他更好地制衡士绅罢了。这样话术,他已经听过一次。在开关前夕,她也劝过他扶植商贾,来压制士人。

理性的一面告诉他,这的确是妥善的选择,可感性的那一面却在疯狂预警。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刻意识到,聪明与愚蠢,理智与疯狂,坚强与脆弱,极善与极恶,齐聚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他在她身上能看到人性至美的崇高,也能看到人性至恶的残忍,因而他喜欢和她过民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身居名利场的李越,才是真正的李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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