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618)

作者:姽婳娘


他的衣裳赃污,头发蓬乱,形如恶鬼。家人早就叫来了大夫,准备了饭食,他却既不愿看病,也不想吃饭,只是道:“去给李阁老递帖子!去给李阁老递帖子!”

接着,他就急急忙忙沐浴更衣,梳头焚香。李越的回音很快就到了。顾鼎臣稳步走入镇国府,肃然如当年的金殿对策。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李越正在闲适地在院中逗鹦鹉,一见他来,回头笑道:“九和来了,坐吧。”九和是顾鼎臣的字。

顾鼎臣:“……”

他艰难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长满了苍耳。他将自己这十天的心血递给了李越。李越只翻了几页,就放下了:“写得还不错。”

写得再好,你不也随手丢在一边吗?顾鼎臣腹诽,难掩心中的失落。

他只听李越又道:“可这上头的都是别人的东西,却没多少你自己的见解。就像这鹦哥一样。”

就在这时,鹦哥开口了:“先人常训子弟云:‘男子有三紧,谓头紧、腰紧、脚紧”。头谓头巾,未冠者总髻;腰谓以条或带束腰;脚谓鞋袜。此三者要紧束,不可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为人所轻贱矣。’【1】”

顾鼎臣一怔,这是朱子的《童蒙须知》,李越是拿鹦鹉来讥讽他只会学舌!可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翻脸,只能卑微地解释:“此书既称荟要,必是心学中精要之处。下官只能略加点评,却不敢妄自添加。”

“是吗?”李越只轻飘飘地应了一句,就叫人把鹦鹉拿了出去,这才看向他:“既然不便写,那便说说吧。”

这是戏肉来了,他正打算谈谈自己对心学新的所悟,就听李越道:“九和,你觉得教孩童启蒙和教鹦鹉学舌最大的差别在哪儿?”

怎么又扯到鸟了!看似闲谈,顾鼎臣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字斟句酌道:“回禀李尚书,鹦鹉学舌只需要训练,可孩童启蒙却需要求解。”

李越赞许道:“没错。人和动物最大的分别,就在人是有意识的。所以,要叫动物形成集体,只能靠两样,一是天性,二是训练。可人不一样,人要能群,需要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美,何为丑,一群人不能有两个标准。大明子民众多,什么又是我们心中的那杆秤呢?”

顾鼎臣眼观鼻,鼻观心道:“是圣人之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圣人之言是标准,那天子之言是什么?他马上补充道:“圣人之言,是万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万民的准绳。”

他还想继续描补一二,可李越却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不置可否,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圣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学说早已成形,为何还有那么多志士仁人在不断重注经典?”

这又是个大问题。顾鼎臣仿佛置身于水中,近年来他日益感觉,李越给人的威慑感不输于皇爷。皇爷如火,焮天铄地;李越如水,深不见底。人看了火,远远就知道畏惧,可就只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因为‘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圣贤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会根据时代变迁调整应对策略,随着世事变化制定治理规则。而他们之所以不断重注经典,就是因为旧有的学说,无法满足新的时代需要,必须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发展。

他语罢之后,暗窥李越的神色,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听他又发了第三问:“那么,你觉得心学比起前人的学说,发展在哪里?”

可算问到他押的题了,顾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说了很多,什么有助于实干,什么有利于民生。李越给予他点头回应,他便越说越起劲,直到口干舌燥时才住口。他想,这下能证明,他是资深的心学门徒了吧,却不想,李越只是轻笑一声,道:“说得都对,可惜,漏了关键一点。”

在鞑靼时,顾鼎臣还敢给他暗中使绊子,可到了如今,他恨不得当面给李越磕几个。他的脸涨得通红,当即起身作了一个大揖:“还请李阁老指点。”

李越的神态依然和煦:“只是闲聊而已,不必这么拘谨。”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来说吧,读书人要不要吃饭?”

这问得没头没脑,顾鼎臣道:“这,读书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并且,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为圣人门徒,平生夙愿就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自觉说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却似被他逗笑了:“那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顾鼎臣一愣,他答道:“因为读书便能够为官做宰,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么,你扪心自问,光靠那些经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饱饭?其他门类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吗?”

当然不是。随着新政的推进,经他编写的普及材料已经可以垒成一座小山,顾鼎臣也越来越认识到,治疫要靠医道,治农要靠农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财更离不开对商贸、器物之学的了解。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圣人经典的范畴。但是,说到底,这些只是小道。圣人之学,肯定是要高于这些的。圣人之学,必为其他旁门的统率。也只有圣人的门徒,才能为官做宰。

“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问道,“可高于就意味要排斥吗?就意味着要把它们打成奇技淫巧吗?”

顾鼎臣心头剧震,这正是他们所有人在过去都坚持不懈的理念,打压旁门,维系正统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却指出了,不该这样。

“一个健康的核心思想,应该起到引导万民、凝聚万方的作用,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打压实用技艺的发展。而心学的伟大正是在此处。”李越的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它选择了吸纳、选择了包容。它将百姓日用之道纳入到正统体系,并给予认可。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在践行圣人的理念。它将儒学和其他门类的关系,由水火不容变更为核心与分支,普遍与具体的联系。这才是心学的意义。”它正在努力减轻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之间内耗,打开桎梏百年的枷锁,把庙堂之上与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发展上。

顾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涛,他最开始研习心学,纯粹是为了媚上。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认可与日俱增。在听了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李越道:“可这势必会引起墨守成规之人的剧烈反扑。”

顾鼎臣愕然抬头,李越笑道:“权力能够生产知识,知识也能够带来权力。很多时候,他们争得不是理,而是权。我们也一样。可我们怎么才争嬴呢?”

李尚书在询问他的意见!顾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么争嬴的,我们就怎么争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职愿为阁老所驱使!”他又不是傻子,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怎能不赶紧表忠心。

他头顶传来李越幽幽的叹息:“可你能怎么做呢?圣上的隐忧,你应该也能明白,要是底层之人也能成圣,那岂非乱了尊卑次序?”

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努力想解决的问题。顾鼎臣是打算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陛下顺应天意统治人间,乃是天子,自然是至圣至神。”这不就化解了道德上人人皆可成圣与治权上天子至高无上的矛盾了吗?

李越一哂:“可天意也要靠人来解释。‘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你觉得用谁来解释天意最好?”

过去当然是文臣,可现在……顾鼎臣道:“何不任用佛道。”

这又是在迎合朱厚照的喜好了。为了名位,他是要将“不可怪力乱神”的底线都抛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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